碧幽殿的大门一直不再开启。
等候着,直至暮色黄昏,有几个巫医背着药箱匆促地从屈颂身边掠过。
从他们的嘴里不住的咕哝和抱怨声中屈颂听出,公子长庚身上被蒺藜刺破,有的蒺藜是有毒的,公子全身的肌肉都被蛰肿了。
屈颂震惊之余,正要起身闯进去看他的伤,良从殿内迈步出来,拦住了屈颂的行动,他叹了口气,“屈先生,公子他并不想见你,你还是走罢。”
屈颂泄气,脸垂了下去,低低地问道:“我知道,他生我的气,怕是一辈子也不能原谅我了。只是我不甘心这么走罢了,我有一句话想告诉他,今早匆忙忘了说了,说完了我便走了。”
良于心不忍,“屈先生,你这又是何必。”
他转身走了进去。
长庚浑身肿痛,脸颊也肿得像猪头,一碰就剧疼,不碰也疼,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见良弓着身体走进来那目光躲闪的样儿,就知道门外那个烦人的东西还没离去。他顿时把脸孔板了起来,眉头紧紧攒在了一起。
这一动,把他摁住为他上药的巫医,便把棉花球戳中了他的眼睛,长庚嗷一声,一把把这个碍事的庸医踹了出去,“滚。”
巫医一动不敢动,话也不敢说一句,再被公子长庚凤目怒瞪一眼,屁股尿流地放下东西就跑了。
长庚看了眼铜镜里头肿得如被海水泡过一样的脸,这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得天独厚的这张脸的重要性,还是不太忍心就这么毁了。他咬牙一把抓过药膏,取了老巫医留下的棉花球蘸上冰凉的膏体,照着镜子给自己涂抹了起来。
良跪在地上,几次欲言又止,真想问问好端端的公子长庚为何非往蒺藜丛里滚,但料定这话问出来将会有杀身之祸,他并不敢说。
“有什么话就说,吞吞吐吐非丈夫所为!”
公子长庚一面为自己上药,嘴里哼了一声说道。
被他看穿后,良面露纠结,跪了片刻终于把头抬起,“公子,奴婢瞧着那屈先生这是不死不休的架势,公子当真不见?”
长庚手一顿,他勃然大怒,把手中的铜镜猛力朝着那个多嘴的宦官砸了过去,正中他的肋骨。
铜镜坚硬,砸得本就瘦弱的良骨骼都震动,顿时就要受内伤了。
良不敢任性惨叫,低声地惨呼着。
“放肆!”
长庚又朝着一旁的杌子重重地踢了一脚,杌子也散架了。
他愤怒地盯着良,胸膛激烈地起伏。
“她死了也就休了!”
长庚冷冷说完这句,别过了脸。
良直点头,忍着胸肺之间一阵阵的疼痛,咬牙又道:“只是屈先生说,她并不是要求公子的原谅,而是有一句话要告诉公子,说完了她就走了。”
“说完就走?”
长庚冷冷道。
良不知公子这是何意,在这个当口,谁也没办法揣摩公子的心意了,他也不敢再自作聪明。他想了想方才屈颂说过的话,耐心地把头轻轻点了下。
长庚别过脸没有说话,一声不吭了,看样子是没有同意。
过了一会儿,有禁军武士入内。
“何事?”
长庚把脸上的伤处理好了,药膏涂抹上去之后冰凉入骨,舒服了不少,但有些地方还是感到犹如火燎,长庚坐立不是,卧床更不是,脸色古怪地靠在墙边,问这个没有半点眼力见的武士这个时候进来敢是来看他笑话。
武士顿了顿,因为看到一向以俊美无俦而著称的公子长庚今日竟被毁容而感到无比惊讶,所以一时间险些要说的话就被岔开了,幸而他聪明机警,及时地把思绪拉扯了回来。
“公子,牢狱中的两人招了。”
现在下狱的,还能惊动公子长庚的,无非是前不久闯宫,被他擒获的一对男女。
长庚忍着脸痛,皱眉道:“招了什么?”
武士又是一顿,不知当不当讲。
长庚这会儿蒙人欺骗,自己又一时大脑发热地冲进了蒺藜丛滚了几遭,现在忍着浑身剧痛还要听这个下人在这儿支支吾吾?他怒了,“说!”
武士抱剑行礼,说道:“招……他们是由林拜将军亲自走的后门领入宫中的……”
“林拜?”长庚微愣,想了片刻想了起来,“虎贲中郎将?”
“是。”
长庚阴沉了脸下来,“传林拜!”
“诺。”武士转身去了。
前些时日新田城下了一场细雨,算是给这个夏日开了一个兆头。
长庚离去的这一天两夜,新田城中被洗涤得宛如俱新,泥沙沉淀,芳草幽花破出泥土,在整座王都蓊郁而生,兰章宫的那座花圃的被长年累月的风雨侵蚀的墙角,生出了一串极茂盛的薜荔,傍着两侧高逾青墙的朱槿,一红一碧正是喜人之时。
可再喜人,从墙角夹缝里生出来的东西来路不正,终是要被无情地剪去的。
浓云滚墨,不出片刻,天突降滂沱大雨!
屈颂的衣衫不出片刻全被淋湿了,可是她却跪在雨里,仍然没有挪动分毫。
大雨冲刷着她的身体,伴随着雷声的轰鸣,几乎要把她的心都坼裂开来。
她忽然想到,去年秋天的一个雨夜,她也是如此跪在师父的病房门前,公子季淮来晋,于芙蓉池畔碰面的那个晚上,她也跪了,跪着求师父留下来。
那时便没有留住。
她好像一直到现在,只试图挽留过这么两个人。
但是直至这场雨落下来,屈颂知道,她终于是留不住了。
泪水混着雨水从苍白的脸颊上流了下来,大滴地坠入地上的水涡里。啪嗒,淅沥,声音几乎听不到了。
浑身肿痛的长庚正打算闭目在胡床上靠会儿,忽然听到窗外雷鸣大作,他怔了怔,忍着疼痛扒开窗开了一眼。
那该死的东西,居然还蠢笨地跪在雨里!
长庚才伸臂试图开窗,身后突然传来林拜大步走进来的声音:“公子。”
长庚立马把手收了回来,当做方才什么也没做。
他转面看向林拜:“你的手下都对吾揭发你了,不必拐弯抹角,直言吧,那两个东西,是你放进来的?”
虽然公子长庚眼下的神情一如以往冷漠,但过于红紫臃肿的脸让他的冷峻看起来竟很滑稽。
林拜执剑,低声说道:“臣有罪,请公子责罚。”
他跪了下来,头颅微微垂低。
长庚却皱眉道:“你有何罪?吾还要感谢你,若非是你一力促成这件事,吾至今还要被一些人蒙在鼓里。”
公子长庚说话半真半假,林拜是聪明人,知道在这个时候决不能邀功,立马便改成了叩首,“公子,林拜有罪,他们冲撞了公子,便是林拜之罪。”
长庚不可置否,背过了身,双手负向身后。
“说吧,如何相识的。”
林拜顿了顿,便把自己与越在下肆相识的经过说了出来。他只是仰慕越的一身演绎的功夫,对此心有向往,两人便一见如故。这一次越过来拜托自己,说想入宫见见那于昨年入宫之后,便一直再无缘得见的小师弟屈先生,他们位卑不敢直接朝王后公子求助,因此来找他求情。
林拜心道此不过是人之常情,也没想太多,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公子,林拜所言句句为真,公子倘若不信,林拜可与他们二人当面对质。”
长庚背向他,淡淡道:“吾没心情管他们了,既然你也只是受人蒙骗,这件事到此为止了。”长庚转过面看向仍然跪在地上的林拜,“吾知你忠心不二,这一次愿意信你,但并不代表还能有第二次,明白么?”
“明白。”林拜掷地有声地答道。
知道公子长庚这已是不会再追究自己责任了,林拜微微松了口气,只是又忍不住关心了越的生死前程,犹豫着问了一句:“至于他们二……”
长庚随口打断了他的问话:“杀了,管埋。”
林拜怔住,似乎还想再开口为越求情,但他张了张口,瞥见公子长庚眼中俱显的杀意,退步了。
他谢罪之后,怅然若失地扭头离开了碧幽殿。
殿门阖上发出的声音惊动了似乎正在出神的长庚,他的目光蓦然一动,立刻转向了还下着瓢泼大雨的窗外,如幕的雷雨中,却早已不见了那抹倔强的青灰色的瘦小身影!
看到那空空如也的外间,长庚倏然一愣,他忍住浑身的蛰痛,箭步冲出了碧幽殿的门槛,举目四望,哪有那熟悉的人影?
身旁传来动静,长庚猛一回头,自己已经在雨里站了很久了。
只见良举着一柄半人长的竹骨伞,右手拎着一只雕花芙蓉形的食盒正快步走来,看情状是要为他送膳,可长庚心里哪还有半点滋味,他疾步朝着良走去,还没奔到面前伸出手臂便把良的鸡心纹朱红对襟用劲扯住,良像只风筝似的被长庚扯到了近前。
“人呢?”公子长庚近乎发狂暴跳。
良一诧,看向阶下,果不见人了。
“刚、刚还在……”
“废物!”长庚一把把他推开,咬牙又说了几句,“骗子,都滚了才好!”
他不再管那个消失的女人,冲进了自己的寝殿,砰地一声,连来送膳的良都被轰然拒之门外。
长庚对着一案的笔墨帛书,愈发地怒火中烧,伏案去,登时所有文具均被挥之脚下,墨汁溅落,把他的袍角染上了大团黑点。
他扶着桌案,双目赤红如血,胸膛不住地起伏着,身体上的蛰痛感也愈加强烈。
“骗子,骗吾好苦!”
她肯定是会走的,一定会在拿到晋侯给的丰厚的酬劳后,就此离开晋国,回到她原本的天地之中去。她入宫来本就是为了那些,她对他从一开始就是假的,那么,那些烛光灯下的暗暗眉目传情,碧幽殿内日复一日的写字陪伴,联手大败公子季淮她为他伤重,为他穿红装游街的羞怯不胜,这里头,又能有几分真呢?
怕是一丝也没有吧。
而他公子长庚,堂堂的晋国公子,什么手段没见过,竟会于心不忍,一时的心软就如同他无能的铁证,此时掌掌都重掴在自己脸上。
长庚闭上了眼,额角的青筋隐隐暴露。
雷鸣声中,天色阴沉了下来。
整座晋宫灯火通明,几座主宫室之外的数道游廊下悬挂的宫灯,被宫人一盏一盏地次第点燃了,辉煌的一片灯光中,时有婢女提灯悄无声息地走过,在雷鸣的恐吓底下战战兢兢。
深夜,南宫阒静无人。
一辆冒着大雨的马车穿破雨幕,留下一道冗长的没有间歇的响声,被八名晋宫护卫秘密地送出了宫城。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是长庚这辈子最后悔的一日,会是的。
来路不正的东西终是要被剪去的,畸形的感情也是难以长久的,两人以欺骗为开始,哪里能真的轻易的就happyending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