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萍身边的仆从哭嚷着,鼻涕泪一把地跑回将军府,哭诉昨夜里公子长庚的暴戾,更哭诉自己家的大人明是好言相劝,那公子长庚非但不领情,反而痛下杀手,一旦提起那位不能说的屈先生,立马便脸色大变,挥拳而来。

众人皆知,公子长庚自幼跟随名师学习,十五岁,便已到达小宗师级别,徒手可打死一头猛虎。就连今日,高座之上的晋国第一悍将鸢获,年逾四十,也仍然是小宗师的级别,真打起来,还不知鹿死谁手。

可是这公子长庚下手也太重了!

就算是范子萍冒死上谏,言语有不妥之处,但何以于此?公子长庚竟把人打成重伤卧床不起了!

“将军!以往这话,臣不敢说,”少府再度起身,神情义愤,“公子长庚学得一身霸道悍猛的本事,常出手没有轻重,这大家伙儿是知道的。以往是因为别人确有做得不妥之处,公子出手教训,就算重了些,也就过了!可如今,他自己先狎玩少年,年逾十九,至今尚不娶妻,不光范兄,我们大家伙儿都觉得这于我晋国有诸多不利,是范兄他忠谏直言,挺身而出,没曾想竟落得如此结局!将军不觉得,公子此举——”

鸢获一双炯炯虎目,凝在了少府身上,打断了他的激愤言语:“你觉得,公子过分了么?”

少府一愣,竟分辨不出鸢获此言的喜怒,一时竟也无话。

可他的附和之人却不少。

“将军,确实如此啊!”

“少府所言在理,公子长庚暴戾恣睢,荒唐无度,若无管束,晋国危矣!臣等屡次上书王上,均被驳回,实属无奈……”

四下里顿时全是讨伐公子长庚的声音。

片刻之后,鸢获手里的铜尊再度砸落在案上。

诸臣大惊失色,顿时面色姜黄。

鸢获环顾周遭,嗓音低沉沉地说道:“我今日明白了,原来鸢获以为乃是自己做东相邀,请各位大人前来赴宴,商议这段时日小国使臣入国都,新田的防御兵事,如今看来并非如此,而是各位大人借了这个由头,前来鸢获此地痛斥公子无道。列位,你们想让某站出来,代表你们的声音,讨伐公子长庚?”

文臣一时噤若寒蝉,武将面露愠色,依旧不敢多话。

鸢获突然哈哈一笑,笑声极狂,那笑声从他真气充沛的丹田之中发出,几乎让满堂碗碟都为之大震,鸢获乃是宗师,实力高强,不容小觑,这才引得他们马首是瞻。在晋国,除了鸢获之外,公子长庚恐再无敌手了,也只有他,能够采取武力让长庚听话。

鸢获笑罢,一双虎目之中已是充满了怒意:“你们这帮乱臣贼逆,也是痴心妄想!若想谏阻公子长庚,你们这血性男儿自去便是!何故拖上我鸢获为你们出这个头,还想犯上作乱,控制我晋之公子,他日公子登上晋侯之位,你们是不是也要买通军权,谋刺王上?可笑至极!”

他说完这话,震怒之下,竟起身一脚便踹裂了身前的木案。

砰一阵爆裂之声,震得满座无言,惶惶不安,全部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

鸢获拂袖而去,“上奏王上,公子长庚当街伤人,请诸位大人散了吧!不送!”

鸢获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痛快淋漓,可也同时让人惶惑,他到底是要维护公子长庚,还是要把这件事捅到王上那儿,让王上惩罚公子长庚?

这正是让众人疑惑不解的地方。

晋侯得知此事之后,勃然大怒,当即命人把那逆子从被窝里叉了起来,往菊英殿拖了过去。

长庚来不及梳洗严整,随意梳了把长发,套上外裳便往外走去了。

良跟随着公子长庚,见他薄唇微抿,似笑而非笑地扬起唇角,心中也不由地发憷起来。

自然他是知道的,昨夜里公子当街伤人,把范子萍打得不能下榻的事纯属子虚乌有,别人杜撰演来编排公子的,昨夜里公子乘夜回了晋宫,本想去找屈先生温存温存的,只可惜先生睡了,蘼院的灯火早已歇下,他见时辰确实已晚,这才折回了碧幽殿,后半夜更是一步没迈出过殿门,他哪里来的三头六臂,能打得着那个都不知是圆是扁的范子萍?

良为公子委屈,几次欲言又止,终究是没能说出口,想着对这些不讲情义的禁军说也无用,就作为主要证人陪同公子迈入了菊英殿。

王上凝坐在灯火深处,灯光桔红,把他那张能看出昔日俊美痕迹的脸一时照得沟壑纵横,才四十的晋侯,竟已看得出斑斑风霜。

长庚的步子停顿了顿,被押解的双臂动了动,他侧目说道:“人已经来了,还绑着做甚么?都滚下去吧,吾有话对王上说。”

禁军不听,只看着晋侯。

晋侯叹息着发了话,他们才听话地离去,长庚又踢了一脚还待在原地的良,把他也逐了出去。良起初不肯,但公子之命不可违,才不甘不愿地走了出去。

这时,殿内已是无比静谧,几乎听得清晋侯提起的呼吸之声。

他看向了长庚,把今日收到的三十几封弹劾公子长庚的帛书全部挥到了他的脚下,声音疲惫:“自己看吧。”

不必看长庚也知道这不过是些空无一物的“肺腑之言”。他动了动唇,本来今日无端被冤枉,心中也还是有些火气,但来到这之后,看到晋侯已经显得无比疲惫和苍老的容颜,才明白这些年因为他的任性妄为,其实父王在背后也承担着不小的压力。因为他是晋国唯一的公子,他不能辜负所有人的期待。

他皱起了眉,“我若说一句,孩儿是被那姓范的倒打一耙冤枉的,父王信么?”

晋侯看着他,脸上全是失望之色:“这些年你胡闹得还不够?”

长庚滞住了。

晋侯道:“你莫以为寡人眼瞎心盲,范子萍为官二十载,虽无寸功,却无大过,熬到这把年纪,他真犯不着为了这件事搭进前程!定是你这逆子粗鲁无礼在先,范卿受累了。”

长庚嗤了一声,说道:“父王接下来,是不是还想着给范子萍一个右迁的机会?我猜到了。”

晋侯倦怠理会长庚,挥袖说道:“这么多年,寡人为你善的后还少?你这没良心的逆子,端着一个公子身份,便为所欲为,无法无天……”

“父王,”长庚睨着他。“你莫忘了,屈颂是你弄进宫来,是你送我的。”

他的嗓音极冷极冷。

他只是提醒了晋侯一句,晋侯却又突然暴怒,“你滚!”

长庚转身就走,再没理会他一下。

晋侯扶着书案,胸膛气得不住起伏。这逆子孽障,到如今了还不肯认错,果真是自己纵容无度,晋侯咬牙切齿地想着,若不给范子萍官位,不让他息事宁人,这件事如何能堵住?想必不日便要传遍新田。

“来人,寡人要拟诏!”

……

长庚回了碧幽殿,他的脚步快得恍如原野之上的一阵疾风,良追之不上,被甩下老远一截。

等长庚回到碧幽殿时,迈上石阶,才发现里边灯火通明,他先是一愣,猜到是有人来了,几步冲上了石阶,双臂用力往前推去,殿门被打开,如红浪般的烛光深处,坐着一道纤瘦美丽的影,他凝睛一看,对方正也回头望来,视线撞在了一处,公子长庚忽然心生惊喜,他一步箭步便冲到了她面前。

屈颂听说了今早的事,也从昨日里跟随长庚出门的仆从口中得知了,那全是栽赃诬陷,想着他必心中难过,虽想安慰他一二,但孟鱼的话始终回旋在脑中,她并不敢就这么堂皇地来找长庚。但一整日地心事重重,她魂不附体似的,一抬起头,人竟又到了长庚的兰章宫外,人还没进去,便先被他眼尖的宫婢请了进去,屈颂也就顺从地进了碧幽殿。

没多久,公子长庚就回来了。

她正要开口说话,也好安慰他几句,哪知这男人只顾着高兴,完全没想这件事一样,奔到她面前,屈膝一把便抱住了她的双腿,屈颂便像一根拔地而起的巨萝卜被他抗在了肩头,她惊呼了一声,蹬动双腿挣扎求他把自己放下,他却不依,几步往前跨去,把她弄到了床上。

屈颂还没反应过来,肩膀又被他摁住,他就坐到了她的身边,嘴唇朝她亲了过来。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会弄成这样,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长庚亲完了,抵住她的额头,朝着她的面颊吹着热气,语气藏不住喜悦:“你怎来了?想吾了?”

“公、公子。”

她结巴了一下,换来他的不满。

她只好把头轻轻地点了一下,耳根都红透了。

长庚笑得极为开怀,“吾就知道,你这小东西嘴里不老实,早已对吾情根深种,偏偏说不出好话来给吾听听!口是心非!”

在屈颂脸颊更热之际,他把她松开了,这一松开,长庚就发现她今日所穿的,竟是一身藕粉颜色的深衣,交领月牙纹,用淡淡的鹅黄金丝穿缀,每一道月牙纹理之上都镶嵌着七八粒盈润白珠,长庚一愣,继而疑惑地看着她,慢慢说道:“今日怎么穿成如此模样?”

屈颂的心里顿感紧张,怕他这时酒看出来了,手心出了一把汗。

他疑惑地说完这句之后,忽然又吐了口气,微笑说道:“如此观之,吾的小儿其实甚美,这般颜色穿在身上,竟也是如斯俊俏。”

他好像颇为欣赏和惊艳,不住地盯着她看,末了又在她的脸肌上咬了一口。

幸好,他没有认出来。

这个念头在屈颂心中升起的同时,也让她莫名地感到一阵失望。她已快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期待着一些什么了。

她只好把这个话题岔开:“公子,我知道昨晚的事,是公子受了委屈……”

“你怎知道?”长庚专心地咬她的脸蛋,心不在焉地回问了一句。

屈颂被咬了满脸的牙印和口水,半是羞涩半是懊恼,轻轻说道:“我问了公子身边的宫人。”

长庚正开始咬她的耳垂,随意回道:“还是在意吾,不然不会问。”

他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的?

屈颂气着他对自己没规没矩动手动脚,也气着他云淡风轻不把自己的名誉当作一回事,忍不住提醒道:“公子为何不辩解?”

长庚这时终于停了下来,他目露笑意,看着他的怀抱之中这为他担惊受怕的小东西,手指刮了刮她的鼻梁,“姓范的多年没有升迁,久无寸功,坐不住了,他要个机会助他平步青云,吾只是成全了他,有何不可呢。”

知道屈颂又要再说,他的指尖便封住了她的唇:“虽说这姓范的吾瞧不上,昨夜里说要是忠谏直言,结果自己把自己堵在巷口让府丁把自己打成重伤,让吾很是意外,但这出戏却还是好看的,何苦为难他。此为吾与朝臣之间的事,你不必过问。”

“可是……”

“还可是。”他乜斜着屈颂,屈颂委屈不敢说话了,他又道,“你真心疼吾?”

“说实话,小事罢了,吾能这么不把自己的名声当一回事,全是晋侯一力促成的,自幼也已经习惯了。昨夜里走时,就留了几双眼睛在宴席之上盯着,啧啧,不听不知道,一听才知道自己这些年在这帮王臣的心中原来如此不堪……”

屈颂也跟着心虚,她知道那些人要是诟病公子长庚,一定会把自己也捎带上的。

长庚摸了摸她面颊上凹陷的齿痕,像在抚着一件精致的得意之作,眉梢扬起。

“吾昨夜是故意的。”

她颇为震惊。

他笑看着她,见她瞬间眼睛亮了一些,更是愉悦:“不担心了?嗯?”

作者有话要说:颂颂:这谁顶得住?我不行,我不可以。我就吃他的颜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