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女的情绪有些不好,尽管她一向是脸色平淡,没甚么大的表情,但姬幽仍然察觉出来了。

她收好了琴箱之后,举步朝着馆舍走去,姬九带着几名宫人,沉默地跟随在她的身后,一直到素女回到了自己的阁楼,姬幽把身后的仆从散了,敲开了她的门。

素女背向他,把颅顶盘成灵蛇髻的如鸦长发解开,把绢花取落,再把金簪一根一根拔了。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但姬幽就在她的身后几步之远看着,半点儿也不敢出声打扰。

未几,他看到她发间最后一根金簪落了下来,被放置在镜台上,他的嘴唇才动了下,犹疑之后,说道:“在屈先生以前,我已许久不见人在数筹运算上,思辨之捷敌得过莲儿了。”

素女没有说话。

她倦怠理会姬幽,他总在她面前说些无根之语。

姬幽看向她,“我知你不会在意。”

他和屈颂泛舟湖上这件事,别说屈颂是男子,就算她是个女人,美丽的女人,他们同游也不会让素女皱一下眉头。她根本就不会在意关于姬九的任何事,仿佛只有她的琴和她的琴声才能让她有所动容。在过去,他是一直如此认为的。

但是今日,他居然,发现不是这样。

姬九的嗓音又沉顿了片刻,再出声时,喉音更喑哑了一些:“今日,我听晋侯说起中山君,你琴音乱了一符。”

素女弹琴之时,曲谱自在心中,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她几乎从来不会弹错音符,即便是当初越王宫中的曲有误,也不过是她刻意为之的。他会过意之后,就明白了,素女的琴技出神入化,怎能为区区外物所动。

直到今日,他才发现这个认知是错误的。

有一个人,能让她的琴音生乱。

她抚着长发的手,在“中山君”三字之上慢慢地顿住了,随后,她拾起了木篦子,继续垂眸梳理胸前散落的青丝。

姬幽发出了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声:“也是今日,我忽然想起,你出自中山。你的师父是赫赫有名的中山野老,而继任国君之位的中山君广交天下友,如何能不认识中山野老呢?我更听说,中山君善鼓瑟,亦是天下无双。你们二人,琴瑟——”他忽然顿住了,不知为何不说下去。

但即便不说下去,话中之意别人也能明白了。

素女转过了面来,如雾的白纱之上,一双水灵清湛、透着哀婉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她的目光冷得像窗外的初月,一点温度也没有,“九公子疑心什么?”

姬幽舒了口气,他往后退了一步。

不能疑心什么,他不能。

这时,素女的门窗外传来了一阵喧哗骚动声,姬幽侧目,窗外夜色无边,暮色早已笼罩天地,他飞快地转面对素女说了一声,便举步迈出了门槛,朝阁楼的楼梯转了下去。

原来是昆仑奴回来了。

姬九身边有两名昆仑奴,他们不但身法卓绝,更是力大无穷,这两名昆仑奴跟在姬九的身边,动武的机会虽然不多,却几乎未尝败绩,这还是第一次,他的昆仑奴受了伤。

受伤的昆仑奴腹背和后颈都受到了重创,他们不会说话,也发不出嚎叫的声音,只是眼皮耷拉着,恹恹的好像没有生气,另一个昆仑奴也不会指手画脚,只眼睛盯着姬九,不住地摆动脑袋说明事情的原委。

他们相处日久,姬幽与无法与人交流的昆仑奴已彼此熟悉,但仍说不上交流无阻,何况昆仑奴从幼年时起就要被毁去说话之能,用药物让他们只能保持五岁心智,因此即便吃了这么大的亏,他们也说不出详细经过。

只是不用说,在晋宫之中敢打伤、能打伤他的昆仑奴的,只有一个人。

姬九看着受伤的仆人,目光微凝:“公子长庚?他为何要与你动手?”

昆仑奴只伤了一个,想必是另一个没有动手。

但这时,这两个昆仑奴都无法比划任何信息给姬幽了。

一个耷拉着脑袋,仿佛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正眼巴巴地等着公子处罚,一个虽然目光之中宛如烧着熊熊火焰,看着义愤十足,但也完全透露不出任何信息来。

姬幽望着他们两人,轻叹了一声,吩咐道:“带他下去治伤吧,我自会问公子长庚。”

看起来,昆仑奴是没有他的指令绝对不会先动手的,而公子长庚如此身份,也绝犯不着会跟区区的奴隶大动干戈,所以他们因何而打起来,竟是一个谜。

姬幽想了想,也没有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能暂时把这件事先放过,待明日亲自去问过公子长庚。

这时,他感到有一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姬九抬起头,阁楼之上素女一身淡紫的软锦华服,披着长发凭风倚栏,眼神幽深,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姬九却错开了目光,自嘲一笑,转身朝着自己的寝屋走了。

今日,他一早就看出了晋侯的深意,为了让公子长庚呷这口酸,他故意提出,让屈先生在他面前起舞,并诚意相邀,请她单独与自己泛舟湖上。当时这个酸除了公子长庚喝了,他自己也喝得是痛快淋漓。他明知自己的分量,却还是想不自量力地试一试,看看会为了中山君而动容以至于曲中生误的素女,会否因为他而有分毫的动容。

明知结果,却还要孤注一掷,答案显而易见。

姬幽的背影沉默而萧瑟,转过黑魆魆的铜柱之后,便消失不见了。

素女把目光收回,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寝屋。

……

夜深人静,窗外的石廊底下,尖细且长的茂盛草叶底下传来轻快扰人的蛩鸣之声。

屈颂再一次无眠了。

尽管这个时候,长庚已经离去了很久。

在他走之前,他无赖地爬上了她的床榻,右臂就抱着她不肯撒手,屈颂嫌不舒服,侧过身来睡,他也就在她身边蹭了蹭,跟着占她便宜,强吻她。

直把她亲得气喘吁吁,他才离开她,头枕着自己右臂,一动不动看着自己,隔了一会儿,又道:“这个月父王寿辰,有别国的国君要来贺寿,吾又有些事宜要筹备了,恐不能日日见你,你在蘼院好生待着,谁也不许见。”他想了想,又道:“索性自今日起,你就称病,说是在湖上跳舞吹了风,这几日乍暖还寒,你就生病了,吹不得风,不许任何人来探望。”

屈颂惊讶于公子长庚这病态的占有欲,正要回绝,他却说道:“吾并不是要软禁你。”

不是软禁又是什么呢?屈颂本就在王宫里到处不自由,如今也行动也要受到限制了?她手中可是握着晋侯钦赐的玉符的,在宫中可以任意走动无妨。

公子长庚握住了她的肩膀,又恶狠狠地亲了她一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眼珠黑漆漆的透着一股危险:“吾真不知,你这张脸,平平无奇,说是绝色美人太抬举了,怎么就能让几国公子念念不忘?难道你们信巫的,当真有种超于自然的神力不成?吾不信。”

他说不信就算了,非要俯下身又咬她的脸,屈颂满脸的牙印,无奈至极,又不敢反抗。

“总之,你不能再见那些莫名其妙之人,一直到父王寿辰,你都不得露面,等那些人全部走了,以后你想做甚么,吾都不会过问。明白了没有?”

屈颂明白了,反正仍然是一点,他怕她又受到别人的觊觎。

她心里对公子长庚的说法是不齿的,也不认为自己就能吸引几国公子的注意,真正能让他们注意到的,是她得到了公子长庚的喜欢。这才是让他国公子都惊讶好奇的地方,只要他不来对自己百般无耻轻薄,没有人会留意到蘼院里住着一个“平平无奇”的优人。

但公子长庚却非要她答应,只要她不答应,他就不肯离去,磨得她脑袋发晕,满脸他的牙印,屈颂快受不了了,眼看肩带几乎要被他拽落了,惶恐得一抖,忙不迭喊了一声背后痛,趁着长庚慌张地放开她,她就扯了个谎,信口说知道了,绝不出去“勾三搭四”。

这才把这匹狼狗哄得乖乖地离去了。

竹叶拂动的声音,和草丛里趁风声间隙不断传来的虫鸣,在这春日的乍暖还寒的夜里格外清晰可闻,也格外让人内心骚动,无法平静。听了一会儿,她把被褥拉了上来,盖住了自己的头。

但被褥里都是那个男人留下的气息,又想到这床原本就是公子长庚睡过的,他甚至还……屈颂脸热了一阵,暗恼地抿起了唇,这风声扰人清梦的后半夜,她又彻底睡不着了。

大早,公子长庚饱睡一觉之后醒了过来,把自己的仪容收拾了一遍,正觉腹中饥饿,命人传膳碧幽殿,良为公子制备了养胃补肾的早点,长庚看了眼,就着兵书入了肚。

一碗粥见了底,这时,听说九公子驾临,长庚把眉蹙起,露出不悦之色。

“什么事值得九公子亲自前来一趟?”

长庚看着迈过碧幽殿门槛的修长人影,口吻不善地说道。

铜匕落入了陶碗之中,发出沉闷的嚓动声。

姬幽已愈来愈近,他看着长庚,说道:“公子长庚,新田城郊骑马一游,此约敢赴与否?”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带着笑意的,温和而内敛。

长庚正也嫌大早胃饱,该出去消消食了。

两人在晋宫的马厩里取了两匹上好的汉血马,扬鞭打马出了新田城。

长庚和屈颂闹矛盾时,他冷着那个小东西,不肯见他,只是心中犹如百爪挠心,实在难受,一想到她就在宫里,就实在按捺不住躁动,于是干脆把自己放逐到牧场,跑上整整一日,累了,回宫之后倒头躺下,不需用饭都能睡着,便再也不会想那个让人爱得心痒恨得牙痒的小东西。因此长庚策马出城,熟门熟路,到了牧场边沿,远处只见牧人驱赶着几十匹毛色不一的雄壮骏马,正在金黄的草场之上倥偬奔驰。

不远处,还有小儿绕着桑树嬉戏,少女与情郎在河边的石头旁私会,纸鸢飞得极高极高,仿佛永远不会坠落。

姬幽看向这充满了春日盎然的原野,忽然感觉到,他的双足可以说已踏过九州一半的土地,唯有楚国与晋国,是最让人感到自由的地方。

“可以说了吧,姬九,你不可能是一时兴起,就约我出来踏青。”

长庚的马慢了下来,他侧过脸看向姬幽。

姬幽微微一笑,“有件事要请教,昨日,公子长庚何以出手如此之重,将我身边不成器的昆仑奴打得重伤。”

长庚冷着脸说道:“你不要恶人先告状,是你的人动手在先。”

当时他不过要和小东西亲热亲热,还没有得逞,谁料那鬼东西突然窜出就要袭击于他。要不是他已经是宗师级别的高手,在昆仑奴招招致命的攻势之下,只怕早已性命不保。他还没有问难姬九,这厮竟敢先倒打一耙?长庚一时火大,攥着缰绳把马停下。

“怎么,你要讹我?姬九,我可不是能让你轻易哄骗的越王和晋侯。”

姬幽点头,“这我明白。”

说罢,他又万分困惑。

长庚也渐渐地把眉头拧了起来,不耐烦出声催促。

姬幽恍如喃喃的声音传了过来:“实不相瞒,我这昆仑奴只听命于我一人,若无我的授意,他是绝不会突然发难袭击人的。此是父王所驯,灭绝人性的昆仑奴,他们几乎听不懂任何人的语言,除了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长庚爱咬人这个属性充分证明了他是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狼狗嘻嘻

那么问题来了,小昆为什么要袭击长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