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颂与公子长庚闹了别扭,这件事没几日便传得晋宫人尽皆知了。
公子长庚对蘼院的屈先生再无召见,他照例趁着东风破冰时节到新田城外骑马踩水,看驯马的牧人一遍又一遍地来回奔驰,一直到日落西山,慢慢悠悠疲惫归来,脱去衣履泡上热汤洗尽风尘。
兰章宫好像没有任何的异状。
七日后,晋侯与王后坐不住了。
张鲜那厮暗中透露过公子这段时日与屈先生的亲近,加上晋侯自己又揣摩出了几分,本以为计划可行,再过不久,便找个恰到好处的时机,让屈颂在长庚面前恢复女子身份,强行把他的嗜好扭回正道,便成了。
但如今这情势,不太妙了。
晋侯日理万机,鲜少再为这件事操心,王后几度出面,如今也是不好再单独召见屈颂,以免更惹长庚起疑,二人合计之后,晋侯拿了个冒险的主意。
春日愈来愈暖,晋地恢复了勃勃生气,宫中枯损的垂柳教宫人伐了,新年又移栽了不少,吐露新芽的长条婆娑如帘。
从长春园西门出到丹园约莫七百步远,春日漫步,晋侯身前的侍女把柳帘打起,华服隐隐从底下随着迈步探出,晋侯侧目对公子幽说道:“已是蚕月樱笋时,一转眼九公子在晋国逗留已有半月,不知天子可有书信催促公子回国。”
姬幽出来不是一两年了,在这数百个日夜当中,周天子从来没有发信让他回去过。
只有一件事,天子在信中含混提到,若是他身边所带美人足可倾城,便把她带回周国,训练成十公主莲,代替莲儿嫁给公子长庚。
姬幽微笑,伸指到鬓边,把阻碍了视线的柳条拂过,颔首说道:“父王不曾说过这些,只是想到不日之后,乃是晋侯的寿诞,不若留下为晋侯贺寿。如今周晋,无论婚姻成与否,都世代而为友才是。”
晋侯汗颜,“公子这话折煞我等,寡人永臣天子,此心无可置疑。”
姬幽只看着他晋侯躬身揖礼,目光淡淡,嘴唇含笑,没有立即说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强调着邦交,殊不知晋侯身后步步紧跟的长庚早已不屑地别过了眼。
他转过视线,只见屈颂亦步亦趋地跟在王后的仪仗身后,长庚的目光凝了片刻。
她站在宫女之中,身量也并不如何出挑。
从前只觉得这小东西小了点,照她的说法,过了年也约莫十六七了,竟还是很显小。面庞稚幼,宛如花朵,又白又娇的,比豆腐还滑嫩。公子长庚一阵疑惑,眼神竟没有立即移开,还让有所察觉的她捕捉到了。公子长庚的目光与她对视上,立马便冷了下来,他转过面,讥诮地负起了手,不再理她。
屈颂也不会主动凑到他跟前去,沉默地垂了眼睑,跟在仪仗后头。
孟鱼走快了几步,对王后说了这二人之间的动静,王后听得颦眉,有点儿不满屈颂这时候像是要打退堂鼓的架势。她正要说话,孟鱼暗中扶住王后,劝王后不必,公子长庚在场,王后只有作罢,收回了落在屈颂身上的目光。
姬幽那含蓄温和的声音仍在不断地传入长庚和屈颂这两个各怀心事的人的耳中:“晋侯寿辰,除却幽必须送上贺礼之外,还听说郑国、卫国和中山国也均有使臣前来,晋侯尊面,可谓大矣。”
此前周天子大寿,九州同贺,排场极大,但中间假意居多,真心臣服无一。如今一个晋侯寿诞,边陲小国争相献媚,可谓是嘴脸难看。
晋侯心中一震,担忧怕是这位九公子话里有话,只是观姬幽脸色,他又仿佛是无心一句,这才稍安,又道:“晋国多年来无不义之战,更是几度解围周国,小国观之,以为屏障,可以求得托庇,人心之常也,实在怪不得什么。况中山君年纪尚浅,即位不过一二年,在北燕和齐国的侵扰之下惶惶不能自安,不得已求援于寡人。中山国虽也算是千乘之国,无奈不敌齐燕之力,若有寡人周旋相助,至少能保得十年自安,中山君诚远虑之人。”
姬幽又与晋侯客套了几句,不知不觉已经行过了长春园。
泱泱众人,在穿过河堤柳帘之后,又走入了一片杏花深林之中,此处春红如阵,杏雪高积,风物不逊吴越,甫一入里众人便感眼前鲜亮。
这一路走来,公子长庚始终心不在焉,耳中不知听了多少“废料”,晋侯与姬九二人聊到了九州之中诸多强国,谈经说纬,论古讲今,从古之义士伯夷叔齐,说到今之刺客,天下第一剑客刺杀吴王得手,事了拂衣去的传说。
不但如此,又说到今日之势,楚国称大,国土占据中原几乎半数,且还隐有扩张之势。如今楚国的兵力、法度、财政,无不空前盛大,君侯之功绩远超前代二十三任楚侯,不得不说,桓夙在位励精图治,手段高强,眼界魄力均在其余诸侯之上,实难撼之。这时,公子长庚才终于略略竖起了耳朵,听了一些不那么废的话了。
“九公子怎么看?”
晋侯恐自己一时嘴快,言语之间有失当处,令公子幽心中记恨,把问题抛回给了姬幽。
姬幽顿了顿,目光状若无意地往公子长庚身上看了一眼,“晋侯让幽说实话?”
“请教公子。”
姬幽转回目光看向晋侯,“吾观君之独子,不逊当年楚侯。”
“这……”
姬幽石破天惊一语,在场众人噤若寒蝉,汗毛发憷。唯独公子长庚,疑惑地瞥向姬九,心里嘀咕着这姬九小儿对着自己百般挑剔讽刺,这会儿又开始糊弄自己父王了?
瞧他那没什么血性的父王,被唬得大气不敢出一声,公子长庚拉长了脸下来。
语惊众人的姬幽笑说道:“楚国何以有今日的阵势?积弱则难反,累强则日进,桓夙之前几代楚王都不是泛泛之辈,楚国本占据长江之势,于中原腹地进可攻退可守,得天时占地利,稻米盈库,三十年前微生兰挂六国相印,最后独忠于楚,亦不是没有原因。但这一代楚国公子桓黎,敦和仁厚,却难有楚侯的野心远图,宜为守成之君主,楚国二十年内难有进益。我游历九州,见过无数王孙名臣,唯独晋,可让楚国不可小看,唯独公子长庚,将来压得过桓黎一筹。今日众人若是不信,再过二十年,可见分晓。”
众宫婢,不论周国宫人,还是晋国宫人,无人曾听说过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一片死寂。
公子长庚脸色古怪地盯着那个负手而立,雅正清风宛若积玉的九公子,一时也无话。
不是被姬九这番话所震慑,承蒙他看得起,而是长庚心中感到奇怪,这人居然把自己摘了出去,好像未来天下九州之中完全没有他一席之地一般。
晋侯大惑,良久良久,他都没缓过劲来,直至一朵杏花被春风从枝头弹落,飘入了晋侯眼中,他才如梦初醒,立马回道:“九公子谬赞犬子,寡人独一小儿,自幼惯得是无法无天,几个能耐敢媲美楚侯,公子若再高看他一眼,立时尾巴便要翘上天去。”
姬九伸臂一推,辞了晋侯谦虚的揖礼:“晋侯此言差矣,可惜,那一日,晋侯终不能见。”
晋侯呼吸一滞,这九公子已经转身走了。
他言之有理,若等公子长庚有可为,必须等到晋侯死了之后,晋国大权全部落入他手里,晋侯自然见不了了,但长庚听他出言不逊,几乎便要拔腿冲上去,一拳挥到姬九的伪善的脸上。晋侯一把拽住了长庚的手臂,眼神肃冷,逼他隐忍不可造次。
长庚咬牙,甩脱了晋侯的钳制,停了下来。
宫人跟随着晋侯的脚步去追九公子,唯独他停下,立马便被泱泱仪仗队远远甩在了身后。
屈颂也慢慢地路过了他,见他紧捏双拳,双眸赤红的愤懑之状,心中不无担忧,到底是没有忍住,往他这儿看了一眼,长庚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她飞快地转过了面,迈步追向了宫长孟鱼。
长庚没有再跟上来。
晋侯在园中设了酒宴,宴席低调奢华,枝头挂有腊肉,取下即刻炙烤分飨,姬九一见,直说有当年酒池肉林的奢侈,不肯用。于是晋侯又命人备下轻舟,要与九公子乘船游览晋宫,姬九也推辞了,晋侯正要再想主意,只见姬九走向了河畔的一块青石,便朝着那若削成的石块坐了下来。
河畔设有大小不一的青石数十,正宜倦极小坐,晋侯也忙跟了上来,坐到了姬九旁侧。
姬幽这时,看向了沉默垂首,脚步缓慢地跟随着王后的屈颂。
他道:“晋侯曾说,这小先生是优人荆厘的弟子?幽对优厘先生仰慕已久,始终无缘一见,今日见了他的弟子,不知能否让这小先生作舞一观?”
这自然是可以的,晋侯立马答应了。
不远处,长庚一听,立马把头抬了起来,他大步朝着屈颂走了过来,趁着她还没走入石林里,在王后仪仗队后一把扯住了屈颂的臂膀,“你这东西,大胆放肆,吾没准你出门,你借谁的胆竟敢跟出来。”他要把屈颂往后扯。
屈颂皱起了眉,像被他拽痛了,发出了一道轻嘶声,长庚瞬间就松手了。
屈颂的右手握住了自己被他抓疼的手腕,看了眼石林之中的姬九和晋侯等人,对公子长庚低语了一声,“公子,别为难我了。屈颂无法抗命,请公子放我离去。”
他一怔,她转身匆匆走向了湖边。
公子长庚还顿在原地,手心空落落的,一阵失神,听到晋侯开怀的大笑声传来,长庚猛地抬起头,只见那小东西的臂弯之中已多了一柄宝剑,她足尖起舞,和着素女悠扬而典雅的古琴曲,漫步舞了起来,手臂如旋风,脚步如疾雨……长庚咬紧了后槽牙,暗恼不已。他的小东西,怎能为别的男人跳舞?
姬九那厮的目光也太专注了,仿佛奏琴的不是他的心上人,跳舞的才是。
长庚恨不得把他的一双眼珠子挖出来。
晋侯眉毛微挑,面露得意:“九公子以为何如?”
姬九看了眼远处几乎要跳脚的长庚,淡淡笑道:“甚善。”
“寡人亦以为甚妙。”
晋侯得意洋洋,甚至微微耸肩。
王后暗觑长庚神色,真怕丈夫弄巧成拙。
本意是让长庚嫉妒,一回头立马便和屈先生和好了,但她怕自己儿子那不时疯癫如狂的性子使起来,会闹出什么事端。因为长庚眼下的脸色,真是难看可怕到了极点。
作者有话要说:晋国下一代的英主,在这个时候还是个不成熟的小学鸡,大家原谅他。最后是屈颂教会了他成长,但过程中,也给了他无数痛苦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