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幽开门见山,怀疑他是有人曾暗中传授过窍门。

只不过姬九公子善于说话,把这其实说出来很不尊重的话包装得让人不感到冒犯,屈颂也确实没有其他什么感觉,顺口回答了。

“屈颂贱民,只是蒙公子不弃,得到了他的教导,平日里跟随公子习文断字,有了些长进,这些游戏也略知了一二。也实话告知九公子,那日是我自愿出的风头,也好让他更加地注意到我。”

姬九微微一顿,终于,还是面露失望。

“原来如此。”他颔首说道,“是姬九唐突,先生高义不罪,姬九谢过。”

他说完,转过身朝着长春园深处,花木繁茂之中那抹温柔的倩影走了过去,步伐沉稳,但屈颂总感觉到姬九公子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背影有一点落寞的意味。

她收回了目光,在长春园停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素女不会放纸鸢,也懒得扯动公子幽给她的东西,再加上风力不大,姬九离开与屈颂说话的这须臾片刻,她手里的纸鸢便已经掉落在了地上。

周国的侍从慌忙要去拾,素女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们钻进了矮丛深处,不顾荆棘划手,要为她拾回纸鸢。

这一切只因为,她是九公子身边的美人。

姬幽见状,快走了几步,已来到了她的身侧,“素女。”

他看向她垂下来的空落落的手,话音又是一顿,说道:“下次我亲手教你,纸鸢其实也不……”

素女已经弯腰抱起了石墩上的古琴,一句话也没有,便转身走了。

周国王宫的宫人把紫翅蝶状的纸鸢捡了回来,公子幽一眼也没看,追着美人便走了。

“素女。”

他在身后唤她。

素女脚步不停,凭谁看,都以为是这位脾气高傲的美人因为放不好纸鸢而懊恼了,只有姬幽自己知道,她厌恶的是他。

素女仍然没有停,眼看着她便要闯入青枫园的竹林密径里了,姬幽知道那地方人迹罕至,怕她一人走去不甚安全,终于没再放任她使性子,一把便捉住了素女的香肩。她抱着琴挣扎了一下,回眸看了他一眼,姬九顿时像受了炮烙,手掌飞快地收了回去,气息也不稳了。

“回了吧,不要进去。”他定了定神,看着她道。

她在他这儿可以恃宠而骄,也可以不把他的话当话,但她不能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

素女停了下来,她的怀里抱着的古琴其实有些重,无数次姬幽示意愿为她代劳,但她的琴谁也不许碰,琴是她师父中山野老的遗物,世间仅此一把,能奏出天籁雅音,任何俗人都不能玷污了它。她面纱底下的脸朦朦胧胧,只隐约能感知到轮廓,竹风一吹,纱紧覆在面容上,轮廓就更清晰了一些。她瞬也不瞬地望着姬九,道:“公子还没有死心吗?”

姬幽知道她问的什么,目光微微暗了下来。

素女道:“公主莲的事,蒙公子信任告诉了我,九州之中,除了周国王室寥寥数人知道莲公主早已消失的事,连晋侯都无法肯定如今的周国早已没有了公主,若真玉成联姻,你们也只能找一个与公主年貌相仿的女子送过去。天子知道素女跟在公子身边的时候,曾给公子发过一封密信,说,要把我送给晋国吧。”

姬九的目光僵直了,他看向素女,脸色隐忍。

“公子回信如何,素女没那么大权利能够知道,但也能猜到,公子之后带我回了周国,大卜突然来公子舍下,这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公子答应了。”

姬九的手臂从袖中伸出,要碰她的肩,素女却后退,躲过了。

她语气平静地说道:“天子一怒则伏尸百万,公子身为人子人臣,为得天子嘉许,献出一个琴师,这无可厚非,谁也怪罪不得公子什么。只是,九公子,你别在素女面前作这般姿态了,素女既不信你,也对你无心,除却厌烦之外,没有任何感觉。这是我心中的想法,公子如若觉得被冒犯,不忿,手刃素女也好,此处正也无人。”

这约莫是他们相识以来,素女对他说的话最多的一日,本来该满足的。

姬幽的嗓音微暗:“那为什么,当初看穿时,没有把这些话告诉我?那时没那么厌恶我?没厌恶到对我说这些你明知是在我心里捅刀的话?”

素女进了一步,瘦弱的身影藏在不断拂动的竹影之中,愈发显得可怜单薄,她仰目望着姬幽,“九公子在人前已尽得美誉,何必还要一个温柔情深的情郎名声呢。”

姬幽也看着她这双美丽而幽怨的眼睛,“素女。”

当初他游历越国,在宴席上看到了这名弹奏琴曲的美人。姬幽自幼通音律,尤擅舞乐,他几乎瞬间便听出了这琴女所奏乃是一曲情爱之诗,是最为缠绵动人的《越人歌》,曲中有误,她琴技高妙,却故意漏弹一音,当时筵席之上唯独姬幽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也正好与他撞上。

许久以后,公子幽明白了过来,那日的琴曲相娱,是她故意促成。

她只是不愿意待在越国,跟着年老荒淫的越国国君在宫中出卖青春,于是她把目光放在了曾经把徐国国君所赐的美人放还故里的君子九公子身上。

但她没想到的是,他姬九竟会对她一见钟情,并在这件事上并没有那么君子,他没把她放走。

于是他在素女这儿,便成了一个虚伪的君子,一个刻意博取名声,实则并没有那般光风霁月的伪君子。

尤其他还在她的面前,一如既往地入戏太深,扮演着一个情深不悔的美郎君,实则只要周天子一封文书,便随时可以把她送给晋公子长庚。

“九公子是这样人物,眼中所盛之景,百千个素女也不足相拟。只是如公子这样的人物,也有得不到的,这么多年遍寻无获,公子还没有放弃么。”

姬九看着她,眼睛里都是痛意,“放弃了,周国的联姻,拿你代替莲?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素女颔首,“是的,公子为何不成全素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连一个眼神也倦怠给他,即便看着他时,目光也充满了厌弃。姬幽微垂眼睑,声音疲惫:“莲,我不会放弃,你,亦复如是。”

他的声音虽疲惫,却笃定。

素女的衣裙被风吹起,她把外裳拉下来,盖住了怀中如珍如宝的古琴,沉默地背过身,往前走去,决然地走入了密林中。

姬九公子没有再追来。

……

沐浴之后身上是温热的,长庚懒洋洋地在自己的榻上靠了小憩,中途等得不耐烦了,又拿起了竹简开始看,日晷的影转到了石台下的一丛墨兰上,仍是不见那抹想见的身影,公子长庚的竹简盖在了脸上。

不一会儿之后,他爬起来,在屋内来回踱步,很不耐烦。

那小东西平日里赶来碧幽殿,脚程哪里有这么慢!

公子长庚一刻也等不及见屈颂了,干脆豁出去,不顾旁人嘲笑了,把良召了进来,让他准备宫车把屈颂接过来。

良领命去接屈颂了。

他走后,长庚又在屋内走动了几步,躁郁一扫而空,他开始有些隐隐的激动和兴奋。

未免那小东西来后发现自己的紧张和激动,他哼了一声,走回了自己的书案,坐下来摊平了竹简,拿起刻刀开始刻字。

刻了一会儿,仍是不闻动静,他抬起头,看向了被放置在碧幽殿另一侧的小书案,上有一方精致的小座屏,她平日里坐在那块阳光洒落的地方,伏案认真地写字时,场景如画,他是很喜欢看的。

长庚看着那方书案出神起来,刀又几乎要扎进了肉里。

“公子。”

良的脚步声和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公子长庚抬起头,只见良急匆匆地赶来,额头上挂着大片的汗珠。

“怎么了?”公子长庚冷言冷语,但心中竟开始不安。

良停下来,还喘着气,说道:“奴婢奉公子命去接屈先生,正在半路中见了屈先生,哪知屈先生竟在往回走,奴婢急忙停车,追上先生,问他为何已踏出了蘼院,却又不过来,先生却说,她是食多了蟹黄,腹痛,出来散步而已,从始至终没想过来……来兰章宫。”

良几乎都不敢看公子长庚的脸色了。

面前传来一阵暴跳如雷的声音,公子长庚一把把他面前的漆案掀翻了,笔刀竹简滚落了一地,墨水四溅。

“公、公子……”

公子长庚的眼睛都红了,“好大的胆子!”

吾都给她台阶下来了,她敢不过来?

良滞住了,片刻后,轻声犹疑着问道:“公子,要摆驾……蘼院……吗?”

公子长庚正要说话,又想起自己还在气头上,主动去见了那个没心肝的东西,岂不是落了下风?于是他冷笑一声,走入了内殿,良在碧幽殿门槛处后了片刻,等到了公子长庚的驱逐,点个头,转身脚步轻快地去了。

屈颂在蘼院闭眼便陷入了深眠,一觉醒来,窗外却是漆黑一片,不知什么时辰。

今日原本是想见长庚的,但是没有撒谎,蟹黄在腹中搅和起来,确实滋味难忍,再加上中途撞见了九公子,恐怕公子长庚又要多想,种种机缘下,她没去成兰章宫,而是折了回来。

况且见了,又该说些什么呢?

是她把自己的路都堵死了,除了走上门说一句,把我留在身边和不留身边都走不通,在你娶妻之前,我就当你的见不得光的娈宠吧。

太自贬身份了,纵是谎言,也难以启齿……

也许是这觉没有睡饱,她还不太清醒,一瞬间便想到了前不久,也是在一片深黑的夜里,她被他摁在门板上,把嘴都嘬肿了的场景,那些脸红心跳和充满了情念的汗味依稀近在眼前,并生发出了许多后遗症——她竟会错觉公子长庚是个不错的情郎。

作者有话要说:哥哥太卑微了。

有一天长庚不知道会不会这么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