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屈颂第一次听见公子长庚这么直白的话。虽然之前他也露出过种种暧昧迹象,让她心中惶惶,却心中始终也有些不确定,至少不是那么肯定,公子长庚其实是喜爱着她的。

深浅不论,但他是喜爱着她的。

这还是第一次,屈颂真真切切地听到他嘴里说出这样的话。

周遭宁静,漆黑一片,只剩下屈颂急促的呼吸声,在慢慢地回归平静。

“公子,你在说什么?”

那道倚在门框边上,漆黑而颀长的俊影蓦然朝自己压了过来。

他身材高大,身影靠过来时,可以完全把自己的身体遮覆住。

屈颂一点儿也不惯这样的亲近,但她知道,不能推开,也没力气推开了。

“吾与公子季淮,你怎么看?”

屈颂一愣,她回道:“公子季淮,乖张狠戾,恐怕……还远在公子之上,公子比起公子季淮,已可算是宅心仁厚。”

“宅心仁厚?那是桓黎。”

公子长庚不满这回答,沉声又道:“吾在你心中分量,不必问,自然比得过季淮,那么姬幽呢。”

他也不止一次地看到过屈颂对姬九的眼神,看着并不像是完全陌生,这两人之间似乎有种微妙的联系。

屈颂吸了口气,“屈颂在晋宫日久,深受晋侯与公子的恩德,自然,公子在我心中的分量,远远甚过九公子,早在绵山时,屈颂便已经对九公子言明了,清楚地说我是公子长庚的人。”她说着,闭上了眼睛。

“好。”

面前的男人说道:“你在吾心中的分量,也远甚于安和良那几个不争气的宫奴。”

话音一落,屈颂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一双炙热的手掌所覆住,在他的掌心贴上来的瞬间,她几乎要被烫得后缩回去,再跟着,也不知怎么就天旋地转,被公子长庚的双臂搂入了怀中。

“公子?”

她惊呆了,更让她惊惶的,是自己没有着胸带,不知公子长庚是否有所感,她自己是感觉到自己已经贴住了他的胸膛,已经挤压变形了。

她脸热地闭上了眼睛。

要是公子长庚在情热的时候,发现她并不如他所想,是个女人,他会怎样?

蓦然,安那血淋淋的惨状又突兀地闯入了屈颂的脑海中,吓得她在公子长庚炙热的宛如火炉的怀里打起了哆嗦。

“怎么,你冷?”

长庚的手要试探她身上的温度,屈颂小心翼翼地避过了。

趁还能收回那些痴心妄想,在这怀心意成为覆水之前,她能够及时止损的。

不是要让公子长庚对她收回心意,而是要克制住自己,再也不能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妄想之心,因为明明知道他是怎么对待背叛之人的,也明明打定了主意要离开晋国。

她不能跟着他回碧幽殿去,因为那会让她越陷越深的。

“公子厚爱,屈颂受宠若惊了,公子无论让屈颂做甚么,搭上性命,屈颂也愿意照办,只求公子不要把屈颂弄到日光底下去了。公子乃是晋国未来的国君,一举一动牵系甚广,屈颂可以让公子随便怎样,但公子不能因为屈颂坏了名声。那齐国国君,正是覆辙之鉴。”

听着听着,公子长庚的眉拧成了川。

这话真像是王后让她说的,现在公子长庚明白了王后的心意了,果然是让这小东西过来给他晓以大义的。还真是一片痴心,这么爱他,还说得出这话。

长庚道:“你拿吾,与那昏聩齐侯相提并论?”

“屈颂无心。”

长庚本想点燃蜡烛,好好看一看这小东西的脸色,看看她说这违心的话,这会儿是不是一副快哭了的表情。

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感到黑暗之中看不见脸,和这小东西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他便已能感觉到,她没有往日的那种沉稳镇定了。到底,还是嫩了点。

他嘴角一扬,“现在没有见光,你就不怕了?吾可以为所欲为?”

屈颂一时无话。

以前从不担心公子长庚对自己做甚么,但现在,她开始有点儿畏了。

“……嗯。”

黑夜里,传来迟疑的应许声。

公子长庚一笑,他的右手拿了起来,一掌便握住了屈颂的下巴,迫她抬起头。

屈颂心里绷紧了一根弦,心跳得已经堵在了咽喉处,咚咚的沉闷声音,像战败的鼓声。

长庚炙热的唇,压在了她的嘴唇上,屈颂的身体飞快地过了一阵电流。

后背骤然痛了起来,原来是公子长庚嫌弃她站立不稳,把她摁在了门上亲。

他也像没亲过人,横冲直撞,牙齿咬得她唇瓣都破了,出了血痕。

屈颂的心还从没跳得这么快过。

咚咚,咚咚。

比迟滞的呼吸声更响的,是她仿佛要爆开的心跳。

这时,公子长庚终于愉悦了,他仿佛溢出了一丝轻笑,手指滑到她的颈后,把她带向自己,他俯下身,脸擦着她的颊移到了脑后,把她静静地摁进了自己胸口。

“吾不喜妇人近身,但也没幸过任何男人,听听,心跳怕是不比你慢。”

屈颂哪里敢听,早已被亲得懵了。

这公子长庚,岂止祸国妖物,方才好不容易被安抚下来的一池春水,一次被搅和成了滔天巨浪,险些一口便把她吞了。

公子长庚却还非要抬起她的手,把她柔软的手掌放置到自己的胸口,让她听。

沉稳有力,但频次凌乱,果然是不比她好一点。屈颂只面红耳热,沉默着不吭一声。

蓦然一道充满了磁性的低笑声闯入了耳朵,屈颂被他笑得心乱如麻,心尖尖上的柔软都在酥颤,又是轻轻的一个激灵。

“还冷?”

屈颂被他一双铁臂箍得气都无法喘匀了,还说得出什么话。

“你有什么乳名没有?”

他低声问道。

屈颂低低地说道:“有的,师父唤我‘阿奴’。”

“阿……奴?”他露出了微微困惑。

念出来,很快就发现这名字其实更适合女孩儿,用在男人身上,怎么念都有种亲昵感。这让公子长庚又很不开心了。

屈颂被他念出小名的那一刻,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都被这男人攫住了般,无法动弹了。

她只能用沉默掩饰自己的慌乱,并轻轻地抬起手,在公子长庚的臂肘处点了下。

也没使多大力气,长庚忽然臂膀一麻,就把她松开了。

这小东西竟还知道穴位呢,少年宗师抿着嘴唇想。

“阿奴。”

他又唤了一声。

屈颂受不了了:“公子,能不唤我小名吗?”

长庚微笑,扬起了唇:“吾偏不爱听你说话,偏要唤你,又如何?”

“阿奴,吾想让你伴吾左右,既然你也是倾心于吾,为何不愿相就?拿那一套王后的说辞出来,自己不觉难过么?齐侯之所以被人诟病痛骂昏聩无能,不止迎男人为姬贻笑大方,更因其本身素无作为,吾乃晋国公子,九州皆知,这一代的公子之中,吾已是出类拔萃,何惧人言?”

也许是公子长庚是不惧,他的话也说得很好听,但屈颂是不能信的。

公子长庚的远志她明白,他这样的人,又岂会为了区区小儿放弃大好河山,何况她与他之间蒙了一层谎言的纱,一旦戳破,他将如何震怒尚未可知。至少情况不会比她所想的更乐观了,为了自己着想,这个时候公子长庚说的话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的。

屈颂顿了顿。

“胡不言?”公子长庚透着笑音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感动傻了?”

屈颂把头一摇,又想到夜里他或许看不见,说道:“公子,屈颂身为男儿,藏在兰章宫中又成何体统?况且公子是晋国公子,狎玩侍童本不算什么大过,但若是为了我而终身不娶,晋国岂非无后?屈颂一直记着,周天子很属意公子,他对与晋国联姻期盼已久。屈颂微末贱民,岂敢与十公主争辉。”

屈颂感觉到一直强搂着自己的臂膀僵住了,灼人的体温也在迅速地下落。

未几,她身上的钳制松开了,公子长庚看样子是想开了,屈颂却没有松一口气,理智告诉她应该为自己庆幸,但心里却又完全不是这样的感觉。

长庚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冷:“吾可以娶别人,但娶了之后,你还会否待在吾身边?”

屈颂摇头:“不会。”

长庚的脸色更差了,他咬住了后槽牙。

“吾不娶别人,就要你一个呢?”

如果这样呢?虽然这个可能微乎其微,为了晋国,公子长庚绝不会如此。

屈颂道:“累公子名声受损,膝下无嗣,仍是不会。”

屈颂成功地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变成了死结,长庚的脸色宛如寒冰了。

他心中忿忿起来。以前还以为是这小东西爱得卑微,以为自己堂堂公子万不会对她施以垂怜,也就半点也不敢痴心妄想了,如今看来,人家岂是卑微,明明是傲气得很,不但对他心有肖想,还甚至妄图一个人霸占他,不许他再娶妻生子了。

这小东西何来的这么大的面子,敢在他面前如此蛮横。

定是自己这段时日纵得她太无法无天了,他想。他要设法冷一冷她,让她知道自己错了,更重要的是也要考虑,以最小的名誉代价,把这个小东西名正言顺地弄到自己的身边来。

公子长庚目光乜斜着屈颂。

“你这丑物也胆敢跟本公子说这话,给你三分颜色,你倒拿乔!”

屈颂一动不动地承受着公子长庚的怒火宣泄,一声不吱。

他的话她没听进什么,只是感觉自己惹怒了他,失去了这样的机会,虽然不会后悔,但其实……还是可惜。

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是如此的欢愉,这种欢愉她感觉得到,在公子长庚把她搂进怀里的那一刻,她是能感觉到的,谁不想时时地拥有这种欢愉和美好?不过这对屈颂来说太短暂也太不可求了,即便她所考虑的一切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晋侯与王后也是不可能成全的。问题重重,根本没有这个可能。

在她踏进宫闱的第一步,看到王座上高高在上的晋侯开始,这个认知就已经深植入了骨髓里。

屈颂又失眠了,公子长庚走了不知道多久后,她才被大开的门里灌入的冷风吹醒,看了眼被公子长庚重重地摔开的大门,一阵出神。

关门之后,没多久翠又回来了,屈颂只好慢吞吞地爬回自己的床榻,除去鞋履,准备入眠。

一直到后半夜,心事满腹的屈颂才终于得以入睡。

一连几日,那个怒极拂袖而去的公子没有任何的传召,连以往接她去碧幽殿的良也不再露面了,刚刚得到了公子长庚喜爱的蘼院屈先生,没想到短短一夜之间便迅速“失宠”了,公子喜怒反复,如六月天气,确实捉摸不定,昔日之安,今日之屈先生,均是如此,这一时也使得宫闱中人愈发诚惶诚恐,不敢踏错一步。

见到公子长庚时,她时常会手足无措,脑中空白,见不到公子长庚时,却又感到失落。蘼院的风景看来看去也不过如此,屈颂学字临摹乏累时,就趴在窗口,望向窗外夕阳上晕的幽郁竹林,对着晚风出神。

又成了宫中一景。

公子长庚每日一早便会收到良当晚熬夜整理的蘼院的情报。

每一日都是那小东西,习字、望风、习字、望风,间或杂进来几句,屈先生今日多用了几箸蟹黄豆腐、笋香白肉什么的。

公子长庚抓着头发,耐着性子看完,把绢帛搁在案上,冷着脸说:“明日再送几叠蟹黄豆腐过去。”

他快熬不住了,他想,这豆腐她明白什么意思,这是自己特意吩咐的,代表着他已经没那么气了,她趁早自己过来求和,说几句讨人喜欢的话。

屈颂见了豆腐也就会意了。

不过她确实不怎么爱吃蟹黄,蟹黄性凉,过食容易腹痛,但公子长庚始终对这一点有所误会,而她也确实会在一看到蟹黄豆腐这道菜肴时便会想到他,忍不住就多吃了一些,竟又给了他错误的讯息,这日午膳,屈颂的蘼院里送来了三叠蟹黄豆腐,每一叠的分量都比平时还多。

屈颂震惊之余,也想到确实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公子长庚那处飞鸽传了消息,屈先生已经走出了蘼院。

长庚再一次放下手中的绢信,拧了半天的修眉终于舒展了下来。

他命人备好热汤,准备了百年檀香,散了宫人,估摸着屈颂脚程,舒服地泡了个热水澡。

屈颂却在走出蘼院之后没有多久,拐入长春园东南隅时,无意之中撞见了周国王宫的侍从,他们个个肃容伴在正拽着纸鸢的素女,以及于她身后看着似乎露出了笑意的她一瞬不瞬的姬九公子。

惊扰了别人雅兴,屈颂正要绕道离去,姬九却发现了她。

“先生留步。”

他朝着屈颂走了过来。

屈颂只有停下来,等待着姬幽的靠近。

九公子此人雅正端方,屈颂若不是顾念着公子长庚,是乐意与之接近的,不过正因为公子长庚,她不得不有些防备的心思。

“九公子有吩咐么?”

姬幽看着她,颔首说道:“有一些话要问先生,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屈颂想了想,看了眼身后好像分毫都不计较的美人之后,沉默着,把头点了下。

“九公子折煞,但有所命,无敢不从。”

姬幽引路,将屈颂带到长春园石栏角落,两人停了下来。

“先生上次破解了谜题,幽心中一直有些疑问。”

姬幽开门见山,转过身,目光与她撞上,不知怎的看得屈颂一阵心慌。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屈颂道:“屈先生,以前可曾有人教你这么做过么?先生解题之快……实不相瞒,非是幽自负,这数年来,我见过不少人解出这题,但从未见过有反应迅疾如先生者,先生之才罕见,特请赐教。”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时代的数学水平,大家就不要想得太厉害了2333温饱都成问题的世道里,很难有人能去接触到这样的东西的,尤其是女孩子,所以颂颂是想证明自己的聪明,取信公子长庚,她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