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就是感到出离的愤怒,并急于找个人同担自己的愤怒。
他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蘼院那人。
公子长庚飞快地走下台阶,朝着蘼院那条路上直奔而去,还是良提醒他,候在菊英殿外的马车可用,公子长庚才如梦初醒,他绷着脸走上了车。
车轮碾过突兀的青石路面,发出持续不断的嚓嚓声。
公子长庚端坐其内,一张英武的面孔,在半明半暗的月光底下,时而摩挲过一两道漆黑的树影,愈发显出森然之气。没过多久,忽然,马车仿佛撞上了一样物事,重重地一晃,瞬间骏马停住了奔驰的四蹄,良惊魂未定地勒住马缰,身后果已传来公子长庚沉怒的嗓音:“何人冲撞车驾?”
良面容如雪,瑟瑟回话:“是、是美人。”
“宫中何来美人!”
长庚怒气沉沉地说完这话,已经探头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他的父王晋侯专情二十载,身边从没有多余的女人,虽然公子长庚气怒晋侯耳根软,骨头也软,但在专宠女人这点上,他却没置喙过半句。晋国公子不多,独他一人,并不是长庚庆幸这王位将来只能落在自己一人身上,没有兄弟与他相争,而是,至少他的母后背离自己的家国之后,晋侯用自己的全心全意给了她第二个家,让她在晋国说一不二,得到了最高的礼遇和尊重。公子长庚没有想到的是,晋侯竟然在宫中私底下豢养了美人?
因此公子长庚怒气冲冲地冲了出来,凝睛一看,面前确立着一名美人,但却不是他的父侯暗中所养的什么姬妾。
此是他方才马车停顿之时,无意有过惊鸿一瞥的九公子身旁琴女,素女。
她抱着一把琴,青丝凌乱,也仿佛才从震惊恐惧之中缓过神来,胸脯正不住地细细起伏。
初春的夜里仍颇冷,她的每一道呼吸在吐出来时,都变成了一缕淡淡的水雾。
美人抱琴,目光幽怨,我见犹怜,这画面足可以让一个男人动心把对她产生势在必得的想法。
公子长庚的眼光凝在了美人身上,默不动声地把她盯了半晌。
素女虽还没有把面纱取下来,但单凭这双如雾的眸子,便几乎可以断定这是一个美人,况她风姿袅袅,柔情绰态,额头肌肤色若白雪,更印证了这种猜测。
公子长庚忽然说道:“你是姬九身边的美人?”
素女道:“不是美人,一琴师尔。”
她说着,轻轻摇了下螓首。
“冲撞了公子车驾,还望恕罪。”
其实是良心知公子去见屈先生的心情迫切,故意把车赶得飞快,再加上夜中阒不见人,也不知这条小路上怎会窜出来一名琴师,险些当场马蹄踩扁了她。
公子长庚道:“既见公子,何以白纱覆面?摘下来!”
素女顿了顿,她原本因为致歉而微微垂落的头,这时也抬了起来,与公子长庚对视上了。
“公子,素女貌丑,犹若无盐,起初越君相见,便呕吐一日不止,不能进水米,后跟随九公子,得他怜惜,从不强迫素女摘下面纱,素女亦恐污了公子双目,是以,不能从命。”
她这番话说得巧妙,又说是越君认定了她的貌丑,又说是姬九都没见过她真容,他区区晋国公子,岂敢悖逆九公子?
长庚的眼睛眯了起来。原来姬九这厮虽然猖狂,但竟从没见过这美人玉面,他纵得是英才,出生显耀贵重,可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何尝不是一个软弱之辈。公子长庚忽然笑了几声,笑得良满头雾水,跟着屁股一痛,竟是公子长庚把自己踢了一脚:“驾车,走!”
良只得坐回去安抚马儿,重新启动车驾。
长庚的目光在素女身上停留了片刻,马车已开始驶向密林之中,他出声说道:“你回头转告姬九一句,他若一直不肯用强,本公子要先看到他心上人的真容了!”
公子长庚充满了恶劣和促狭的声音飘散在了浩荡的晋地夜风之中,终至湮没无闻。
……
夜风飗飗,吹得窗棂作响。
自从公子长庚身边的心腹翠姑重回了蘼院内院之后,虽有孟鱼的阻挡,屈颂一直不曾露出过什么马脚,但她却不得不在沐浴梳洗时一次又一次地手忙脚乱。
幸而今日刚回,孟鱼借故守夜的卫兵新年的寒衣没发足,让翠去内廷司依照份例索要拖欠已久的寒衣了。
从这里去往内廷司,一来一回少说要一个时辰,内廷司的人嘴尖狡诈,又惯会见风使舵,还拿着公子厌恶蘼院的屈先生的老黄历,克扣着份例不撒手,中间周旋恐又要费去不少功夫,因此屈颂这才有机会在蘼院的寝屋里舒舒服服地泡个澡。
浴桶里热雾氤氲而出,把原本带了早春寒意的寝屋熏得更暖了些,屈颂的身子浸在洒了花瓣的水里,她垂目看了眼水面以下那渐渐有了几分规模的柔软。
就在去年她来晋宫时,这里还是平坦的。她以前曾无意中看见越师兄在下了台之后,热汗淋漓,脱了上裳,就在充斥着鸡犬的后院里,劈手拿起瓢舀水就往身上泼的场景,那时便发现,师兄身上的肌肉非常紧实,线条隐张,那是她无论怎么练都无法练出来的肌肉线条,曾一度让她非常羡慕。她为了扮作男子,把自己充作肌肉坚实,几乎每一日都在身前多缠上几道胸带,把那本来也没太凸显的女子特征以一种压迫的手法把它隐藏过去。
曾经几年她都是这么做的,也许是因为这样做久了,她的胸好像渐渐地不再发育了,一直停留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同龄的荆月在这时已经胸脯傲人,唯独她乍一看上去没任何起伏。
但这样的压制迟早也是会兜不住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它又开始悄然生长了起来。
最近屈颂发现,当她不着胸带地走路时,它几乎已经可以发出轻细的抖动了。
这让她既害怕,又好奇,还有一点羞耻的骄傲感。
不过这样的骄傲没有持续太久。屈颂又多看了眼自己的干馍,想起素女的轻袍软衣之下的饱满柔嫩的蜜桃,想起今日下车之时,公子长庚对素女投去的停留了不止一眼的目光,不免一阵心堵。
扮男人久了,男人的德行她再清楚不过,他看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屈颂气馁之余,忍不住感到有过火气积郁于胸,变成了一股从未体验过的说不明的淡酸。
这屋外均是孟鱼派来的人把守着,四周静谧无声,这个时辰了,想必公子也早在宫宴上喝得烂醉如泥,不会有任何传唤了,谁料,这个时候原本安静如死的夜里,咻咻地燃起了火把!
望着外面通明的火光,屈颂心生一凛,哪里还顾得上洗个舒服的热水澡,匆促地从浴桶里爬出来,捞出了裳服穿戴在身上。
她看了眼自己的胸前。来不及再脱去亵衣穿上胸带了,但以往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怎么看都觉得会露出端倪,屈颂又忙去把床上铺的大氅拿起,严实地罩在了自己身上。
这个时辰,这么大的阵势,难道是公子长庚……
屈颂才穿戴好裳服,寝屋门不问便开,一股卷着冷气的早春寒风直往里奔窜。
屈颂脖颈一凉,瞬间便打了个寒噤。
长腿长臂、面容端严的公子迈了进来。
公子长庚平日里所穿无不是大红大紫裳服,今日又是一身华丽深红长袍,腰间配玉,长发披向背后,愈发显得英气而俊美。
他的目光一眼就扫到了屈颂的身上。
“哆嗦什么,怕吾,还是做贼了?”
身后的良暗暗叹了口气。
谁知道公子那张嘴,怎么半个好话说不出呢。
明明是在意着先生的,方才还怕身上在宫宴上染的酒气熏着了屈先生,特意回去换裳了,屈先生也发现了吧,公子现下这身深红锦衣,与他黄昏下车所穿那身不同了,换裳之后,犹觉酒味浓醇,还特意在身上熏了百年檀香。
良叹了口气之后,暗中闭上了眼。
屈颂已经许久没洗得这么痛快过了,今日终于支走了翠,得空沐汤,正要洗刷去一路的风尘,美美地睡上一觉,谁知深更半夜公子长庚不问自来。整座晋宫都是他的不假,但也不能不知会一声,就大喇喇这么闯进来,若不是有孟鱼特意命人放的信号,她恐怕要被当场撞破。他人来了之后,又是这么一副口吻语气,很难不让人生气。
屈颂克制着自己,说道:“适逢沐浴,听屋外人声大作,知是公子前来,怕一副狼狈面孔污了公子双目,是以惶惶。”
她身上很冷,忍不住又把大氅拢紧了一些。
长庚正要上前,这时也想起自己带了乌泱泱大群人堵在蘼院内院门口,妨碍他们说话,心中顿生不悦,手臂往后一挥,“全部退去。”
虽然有自己在,这些聪明的都可以装作目盲耳聋,但这小东西实在是面皮极薄的一个人,怕她会不自在,公子长庚让众人退了,良离去之时,甚至还贴心地为公子和屈先生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他们俩了,屈颂看着倚门而立的公子长庚,呼吸微微屏住了。
周遭静静的,她沐浴时不喜烛火过亮,只疑心会有人偷窥,黯淡的烛火更让她心里感觉到安全一些,这时候烛火快要烧完了,只剩下短短的一截,火苗不留神落在了油上,砸出大团的火花,嗖的一声,顿时迸裂开来。
跟着,室内陷入了一团暗。
这时公子长庚恼火的声音传了过来:“烧的是什么蜡烛?吾宫殿中的东海鱼油为什么没有?”
这话听得屈颂额头一跳。
当初公子长庚把她弄来蘼院,纯粹是出于一种打发的心情,这宫里的人谁不会看脸色,知道公子不喜欢,还硬往里塞好物件?孟鱼出面的时候倒是能弄来些东西的,但公子长庚宫里烧的鱼油,那就是妄想了。
屈颂正要回话,这时,那边又传来了公子长庚磨牙的声音:“不行,你本为吾之侍童,理当伴吾左右,吾明日还是把你弄到碧幽殿里来,谁知姬幽那厮到底……”
后头的话渐渐低了下去,屈颂已经无法分辨了,但听到公子长庚说要把自己调回碧幽殿,却着实是吓了一跳。
“公子,你说什么?”
公子长庚恼羞成怒的声音传了过来:“呵呵,黑灯瞎火,吾来找你说话,连你的脸都看不见!”
屈颂猛地抬起头,黑暗中,只辨得出窗边修长的轮廓,她呆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想了想似乎没甚么好替代吃醋这词。
这词太好用了,又形象,还是不改了,默念三句,咱这架空,咱这架空,咱这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