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那位主父好先生很得公子长庚的欢心,一跃成为了晋宫新贵。
虽然他第一日来时喝得酩酊大醉,但这似乎并不妨碍晋侯和王后认定他是一个可靠之人。
主父好常与张鲜相与,出入晋宫,一双来自周国的谋士皆为晋国国君所用,这在天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自从当年微生兰挂六国相印之后,这样的谋士也越来越多地受到诸侯国君不计前嫌地重用。
晋地的雪纷纷洒洒,没过几日又连绵地下了起来,蘼院有一口老旧的枯井,早已被荒草覆没,积雪一下,只剩下凸隆的一包,并不如何惹眼,前夜里有宫婢路过时不留神掉入了井里,摔成了重伤。这两日蘼院里走动的人很少了。
百猎大会很快便在一个雪天到来了。
晋侯出宫的排场很大,单单随行骑士便有五百人,王公贵胄伴随着晋侯的车驾,一路绵延至数里之外,晋宫之中所有晋侯能够信任的得力的宫婢都被调出,参与这次的百猎大会。
公子长庚弃车骑马,与几名头戴毡帽的士兵走在公子季淮的车驾前,他身边那个可人的优人先生,则骑着一头小毛驴,滑稽地跟在那群高头大马的身后,而且她不怎么会御术,尽管驴儿已经足够温驯,她却仍是东倒西歪,几欲跌落。
屈颂照着公子长庚板着脸教自己的御术掌握缰绳,但仍然显得左支右绌,无法维持平衡,公子长庚微一后瞥,看见她那略微发红的脸蛋上故作镇定的神情,笑了一声,对一旁的安说道:“把他的驴子给吾牵过来。”
安领命掉头往回走,到了窘迫的屈颂身旁,无奈地颔首低语说了一句,公子长庚一面御马,一面回头睥睨着矮坐上的屈颂,只见她听了安的说话之后抬起眸子,朝着自己看了一眼,双眉淡扫初颦,目光如晦,看不太清她这是真实地恼怒了还是仅只是惺惺作态,博取自己为数不多的怜悯,公子长庚嗤笑了一声,策马继续往前走去。
不出片刻之后,屈颂的毛驴慢慢悠悠地晃到了公子长庚的身边,安把手里牵着的缰绳拿给公子长庚。
长庚拿在手里拽动,屈颂的驴子便溜蹄子往前一滑,她发出一道呼声,惊魂未定,驴儿顿了下来,缰绳则被长庚握在了手里,他冷淡地笑了笑:“取钩来。”
安又听话地拿了两支马钩,长庚把驴绳扣住,另外一钩则挂在自己的马辔之上,随着他的烈红骏马的走动,屈颂的黑驴子也跟随着走动,半点脾气也没有,或许是对这个粗鲁却掌握着生杀权柄的男人,不敢有脾气。
屈颂的心在有节律的行进之中,终于又渐渐地落回了腹中。
齐国车驾华丽非凡,帘门都是用数十绣女赶工十五日才能织出一匹的锦绣制就,公子季淮那只手更是白皙而修长,他把帘门放下来,一把便搂住车中娇滴滴的美人,微微一笑:“公子长庚明是嫌弃那小优人先生,其实,却也对他不错,否则我怎么不论如何要,他都始终坚持不给呢?我愿意把你这么个大美人送给他,可他却连那区区一个小东西都不愿拿来还礼。”
美人花容微变,继而,面对季淮那张充满了邪气的,带着难窥真假的笑容的脸,美人发出了嘤嘤娇笑,低头,咬住他的喉结。
“公子,妾可不愿跟着别人。”
季淮笑道:“还是你好。”
帘门被彻底地封死了,外头的风雪一丝也吹不进来,里面的动静也火热了起来。
这时的人对此都见怪不怪,别是季淮公子是闷在马车里干事,就是他当场把美人抱下来,只要不在晋侯和王后的面前,他要怎么放浪形骸都是可以的,不会有人置喙半个字。
屈颂的小毛驴跟着公子长庚的高头大马,跑得亲热又欢快,毛驴的两只大耳朵几乎要蹭到马臀上去了,马不理它,它还要跟着人家屁股走,殷勤乖巧,一副盼望垂怜的贱模样。屈颂沉默不说话,心里也是一阵失语。
公子长庚亦有所察,他把嘴唇折了起来,回头看向屈颂,屈颂被他一看,心中顿感紧张。
长庚道:“若是不惯,给你换匹马来,晋宫的卫队不可能为了一个废物耽误行程。”
可以说屈颂从小到大都是在荆月的白眼底下过活的,并非她畏惧荆月才处处忍让,而实在是师父对她极好,于她有无法还报的大恩,师父对她的好甚至于可以说盖过了荆月,易地而处她恐怕也做不到完全都不嫉恨,因此对荆月她不能不谨慎地有所避忌,久而久之,她养成了一副不爱与人计较的脾性。她的舞跳得好,既得师父器重,也让下肆的人欣赏,于她已是莫大的鼓励与欢喜。
但屈颂也愈来愈觉得,对这个公子长庚,有时候,真的是很难忍耐。
可是理智却让人必须忍耐,屈颂把脸转向了别处。
看她生着闷气,却非要做出波澜不兴温文大度的样子,长庚又嗤了一声。
他们之间的相处,不但让公子季淮留意,王后也在留意。原本还以为长庚对屈颂只有厌恶,没有想到,事态的发展却转好的方向了,这让王后意外之余,更佩服夫君的英明睿智。她瞅向靠着车壁正闭目养神的丈夫,又留意了下四周,终于,没再顾王后的矜持,冲过去抱住了自己的丈夫的虎腰,小脸靠在了他的胸口。
晋侯对王后的投怀送抱无比享受,懒懒地闭着眼睛,手臂却把她圈了起来。
说来奇怪,当今之九州,诸侯国中国力最强的无非楚国晋国,这两国的国君都有惧内之名,楚侯曾以为王后身故,立誓终身不娶,甚至过继了宗族子侄为储,晋侯娶妻二十载,夫妇和睦恩爱,王后不能再诞,他身边也无一姬妾。
晋侯抱着王后的细腰,垂目看了眼正低垂眼睑温柔贪睡的王后,道:“寡人早已说了,此女可靠。庚儿长这么大,从没有近身接触过什么妇人,此妇人与众不同,必能得他欢喜。”
不论晋侯这会儿说什么,王后都深信不疑,她又把头轻轻点了一下,“王总是对的。”
一路车马徐行,至绵山山脚安营,王宫出行,早已有随从提前到了山麓驻扎,结好了数百座营帐。
屈颂本来别扭至极,想到自己将与许多男人同宿一帐,心里正感到烦闷,没想到晋公子让人给了个消息,屈颂才发觉自己竟单独分到了一座帐篷。看来公子长庚近日里来心情不错。
她把东西拾捡了,把分到的炭火盛入火钵里,正扇着指尖掐着的火折子,帐外传来了不速之客不容拒绝的跫音,屈颂抬起眼,正是拥着细软银灰色貂绒大氅的公子季淮,他的袍角沾带了几缕碎雪,给这原本便不怎么能够挡风的帐篷更添了一丝冷意。
季淮笑吟吟地望着她道:“吾见你身形单薄幼嫩,比吾的爱姬好不了多少,怕你畏冷,特给你送来寒衣。”
他身后还有人,立在帐篷外,因没有公子季淮的吩咐,暂时没有入内。
屈颂别过了目光。季淮的礼物烫手,接不得,她还是长庚的人,长庚是最厌恶有人欺骗他、对他吃里扒外的,宫长孟鱼再三叮嘱过这一点。
“谢齐公子好意。”
季淮一笑:“屈先生有必要如此强调吾是齐国公子?据吾所知,先生也并非是晋人,怎么就对公子长庚如此死心塌地?”
屈颂淡淡说道:“我是长庚公子的人。”
季淮闻言,“哦”了一声,听不出什么心情,但片刻之后,他拥着锦裘朝着屈颂走了过来,屈颂慢慢地绷紧了眉头,不能推拒,但姿势也绝说不上什么欢迎。季淮走到了屈颂跟前,俯身,他的手指带着一波凉意,掐住了屈颂的下巴,迫她抬起眼眸,他惋惜地笑:“实在可惜了,你竟痴傻至此,甘心给长庚为奴为仆,也不愿跟着吾。吾其实并不是想要让去伺候吾父王那样的老东西,他也风流浪荡一世了,也该轮到我了。”
“老实说,你这张脸,也瞧不出有何与众不同之处,比吾的美人逊色不少,可吾却是一见你,便觉得颇为心动。”
屈颂不能动,但她却用坚定而沉着的目光与季淮对视,嗓音冷淡,提醒他:“季淮公子,我是男人。”
“吾知道,”季淮的脸色比起方才,似乎又愉悦了不少,“可惜,吾是齐侯之子,他有的风流习性,吾都有。”
说着他伸出两臂要去拢屈颂的肩,屈颂没有避过,被他抱了个结实,季淮又“唔”了一声,笑说道:“身体软得过分了,你们会跳舞的男子,也能像女子一样身娇?”
屈颂无非是顾忌齐晋两国如今不容易维持的和睦,她才没有把自己内心之中的嫌弃和憎恶流露出来,而是颦着眉,冷淡地说道:“公子如果想,便请宽衣,卧伏。”
齐公子季淮愣了愣,一瞬间,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的臂膀松开了少许,见屈颂脸色沉笃定而冷静,认真地、极缓慢地又重复了一遍:“请公子卧伏。”
“怎么?”季淮仿佛听到了一个可笑的事,讥诮地拉扯了下嘴角,“你要吾在你下面?”
他的眉越来越紧,因为被冒犯而感到愈来愈恼怒。
“你可是说过,愿意为公子长庚雌伏于下!”
他的口吻极厉,已失去了往日风度。
这么个小东西,毛都没长齐,胳膊比他骨头还细,竟敢冲撞他?
屈颂道:“长庚公子虽手腕雷霆,但不狎昵,不轻薄,不强人所难,不见色起意,相貌堂堂,俊而不妖,光明磊落,乃是一伟丈夫,为他,屈颂当然甘卧身下。”
她用一种极为平静,也极为惹人恼火的口吻慢慢说道。
帐篷之外,相貌堂堂、美而不妖的少年男子,把掌中的乾坤珠毕收囊中,微微挑了嘴角,转身,愉悦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