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颂的手里掐着翠绿的孔雀羽,舞步极慢、极慢,一直到步入殿中,在沉喑的鼓点再度节奏激烈地响起之时,她脚步一划,便划出了丈许远,跟着便是让人眼花缭乱的串翻,足如点红莲花般精妙,再紧跟着便是燕穿林、龙探爪,孔雀羽在她掌中不停翻覆旋转,乐音愈来愈急,她的舞步也愈来愈急,从入殿到鼓手的手臂已经看不出实影,她几乎没有停下来过,整套的动作一气呵成。
屈颂身上那袭广袍青衣,宽幅大袖摆动起来,时如清波般跌宕,时如怒涛般澎湃。
季淮的指扣着漆案,眉眼噙笑。
“长庚,这佳人手若柔荑,美目盼兮,不俗。”
长庚脸色淡薄,唇往上掀开了一隙:“是么?”
他挑的这一支娱神舞《天问》,现在还没有到精彩极致处,那一连串的大跳和翻身,非力量爆发惊人的男子不能完成。长庚本来信心充足,这丑物会在宫宴上出丑,就算他真是男子之身,只要今晚上出了丑态怠慢了齐国公子,晋侯也没有理由再把这东西留下来。但一直到现在,屈颂的每一步身法,每一次腾挪,都没有出现任何的失误不妥之处。
渐渐地,公子长庚自己有些先沉不住气了,脸色也变得冷凝无比。
事态的发展,最后果然出乎了他的预料,这支舞曲到了最高潮处,屈颂的纵身大跳,身轻如燕,虽然力量上略逊男子,不如优厘的稳健潇洒,但别有番轻灵优雅,如鸾回凤翥。她的闪身越来越快,长庚的脸色也越来越黑。
季淮观舞之余,无意瞥见他的脸色,诧异笑道:“怎了,此舞不美?”
美,太美了。长庚咬牙切齿想道。
难道他把季淮请到晋宫来做客,竟是白费心机不成?
稍待片刻之后,长庚拧着的眉宇骤然一松,他望向殿中,此舞已毕,屈颂的呼吸微微急促,身上发了一层幽幽香汗,她将孔雀羽靠于臂弯之中,朝着王后拜伏下来,头颅垂得极低,纹风不动。
王后面貌温柔,和煦笑道:“看赏。”
季淮的一条胳膊置于案上,微微眯着眸子,看着殿中伏地叩首,受到王后重赏也没有起身的屈颂。
他想着她方才的谨慎起舞,与乐音扣合入微,一丝不乱,舞蹈带着冷静的张力,又想到在此之前,这个小东西可怜兮兮跪在师父面前求着他留下的俏面凌乱的模样,不觉地嘴角往上勾了起来。
不待王后的侍女捧璧入宫,他忽然危坐而起,正色道:“季淮有一不情之请,不知王后能否做这个主。”
长庚如墨的眉峰有所耸动,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极不愉快的神色。
王后坐于上首,转过面来,“哦?公子有何请求?”
原本还有些诧异的长庚,在季淮的目光再度扫到那殿中还傻傻地跪着的小东西时,呼吸略微急促了起来,他几乎要跽坐而起,伸臂把季淮按住,制止他的非分之想,但季淮却快他臂膀一步,先道出了口:“此子甚合吾之心意,吾愿出一城,交换此子。”
“一城?”此言一出,底下的王臣惊异无比,甚至窃自攀谈,惊奇之余不断应许。
不论这看起来单薄幼弱的优人,她的舞姿有多么动人曼妙,她也终究不过是下肆之中一介贱民,况不过是公子长庚娈宠而已,齐攘晋国,愿意出一城相换区区贱民,这于晋国而言,也实在太划算了一些。
常听说齐国公子季淮行事自带邪气,不拘规矩章法,今日一见,果如传闻所言,也不知齐侯知道这件事,是怒火冲天耶?或隐忍默许耶?
不但这些王臣,王后亦是微微蹙起了柳眉,诚然公子季淮给的条件诱人,可因为太过于诱人,反而让人觉着其中有些蹊跷。似乎不曾听说过,公子季淮也有分桃之癖?难道正是他们都如此,才会相交莫逆?
王后诧异地看向了季淮身旁的长庚,说到底屈颂是他的人,盼他来给个答复。
至始至终,那被人视作礼物可以任意转赠的屈颂,额头贴着冰凉的红毡,不曾起身过。毡毯之中潜藏着一股腥烈的酒臭,如腐肉生蛆,附于骨上,令人骨肉生寒。
季淮似乎没料到自己提了这么一个有利条件,晋国竟无人出来应允,他诧异地看向长庚:“长庚,为兄常听你恼火说不喜这个不知来历的小东西,为兄今日卖你人情,既要了他,又允你城池,你为何不应?只要你说,齐晋边境之城,你我完全可以商量。”
长庚这时仿佛才终于回神。他的两道漆黑绷得极紧,如一根弓弦几乎便要瞬时崩断,脸色极为难看。
一直到季淮再三地催促询问,长庚的目光终于从季淮那张充满了妖孽之气、肤白若妇人的俊脸上移了开去,冷淡说道:“未尝听说过,公子季淮也有此‘雅兴’。”
他在反唇相讥,嘲讽他也爱慕少年?
季淮掩唇失笑,“不过一优人而已,吾父王仰慕荆先生已久,可惜无缘得见,知他在晋国也是如此地清高,不肯为王权折腰,为兄这也不便想了,既然他的这小徒儿已尽得真传,有他侍奉在我父侯膝下,却不失为一件美事。”
这话落地,屈颂的肩膀开始颤动,长庚的目光落在殿中那单薄的肩膀宛若削成的身体之上,脸色愈发难看。
天下皆知齐侯是个什么人,齐宫不但美人充下陈,美少年更是爬满卧榻,齐侯召幸之男子,这么多年也有数十,他也确如公子季淮所言,对名动天下的优人荆厘极为仰慕。所以可想而知,这个小东西一旦真跟了公子季淮入齐,她会面临什么样的宿命。
看那在自己面前伶牙俐齿、不知死活的小东西,这会儿竟知道畏了,身子抖得如筛沙,他不免心中感到了一丝异样。
直至现在,她贴着冰冷地面的额头都未曾抬起来,就如同待宰羊羔、一只新鲜玩物,无法抵抗宿命,既畏惧,还要强装冷静。
公子长庚抬起目光,淡淡拂手,“换人吧,他已是本公子的人。”
似乎没想到公子长庚会这么说,屈颂的肩膀再度颤动了一下。他看到,她的脸面慢慢地偏了过来,那双如清溪澄湖般纯净而剔透的眸子,怀着一种近于崇拜的感激之情,正瞬也不瞬地把自己凝望着。
这让公子长庚感到了一丝异样,忽然有了一种自己无需权衡便做出了正确决定的感觉。
一缕夜风从殿中风口罅隙穿入,晃得公子长庚身侧铜盘里的火烛灭了几支,他修长而笔直的身影于烛灯里,如誊画在背后那面红墙之上,烛火曳晃,他的身影也跟着晃了一下。
屈颂看了一眼之后,便飞快地收回了目光,恢复了她的冷静和卑微,依旧保持原来的姿态,谦卑地跪在红毡之上,等候着贵人们的裁决。
季淮顿了顿,犹不死心,“长庚?他不是你口中那令人厌烦不胜的‘丑物’么,何至于此?”
这时已不止季淮,晋国的王臣贵族,也在暗中可惜,并纳闷公子的决定,在他们看来,齐国公子是为了给他的父王物色美色,这区区小儿,以一城来换,于晋国实在获有大利,公子却不肯答应,这是为了什么?
“说了换人。”公子长庚跽坐而起,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季淮,没半点退让姿态,“晋之下肆,有能人异士无数,若公子季淮想要,何须城池,自可拿去。唯独此子,已经入宫,便是吾晋国公子的人,无论谁来讨要,都需要顾及吾之尊严,吾说不想让他去齐国,他便无需去齐国。”
“长庚你以前可不是……”
季淮很是无奈,但也只能垂目,发出解嘲的笑声来了。
长庚的口吻不容辩驳:“今日之后,吾观此子,甚善,他将来的成就,恐不弱于荆厘,吾要将他留在晋国栽培。公子季淮说得对,明珠岂可混于鱼目中。”
他徐徐起身,对着殿中仍然伏跪的屈颂说道:“起身。”
一直到此时,屈颂才终于慢慢吞吞地起了身,方才精神绷得太紧,这时因为心重新落回了实处,终于松懈了下来,腿脚虚浮,几欲坐倒。
铜柱之侧,倚在父亲身边的荆月,发出了妒恨的屑笑声,一旁的越要宽慰她,但手臂才抬起来,便被她打落,荆月咬牙隐忍地冲他说道:“你我何曾有过这样的好福气,让两国公子为之相争!你我也没有这样的天赋,让王后也另眼相看。那可是一座城池!他们竟然都不答应!”
越抿了抿唇,想说我根本不在意这些,但看着荆月那俏面怒容,那眼中已经不再隐藏的妒火和嫉恨,他只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优厘把女儿的臂膀一挽,蹙眉警告:“阿月!”
荆月彻底松开了父亲的手,委屈得眼眶里噙满了泪,她拿绛红的衣袖擦拭了泪痕,可那股委屈和不平始终不能消弭,她望了眼偏心的只知在意屈颂的父亲,终于,荆月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案上痛哭失声。
此时宫廷奏乐始终不停,也是因混在乐人之中,荆月这种冲突了王后尊面的哭声才没人发觉,但优厘仍是皱起了眉头。只是,他实在是不愿再哄她了。
宫长孟鱼走入正殿,把这时腿脚仍有些发软的屈颂一把扶住,屈颂暗示自己已可走动,无需过于招人注目,才让孟鱼松手,她们并行至公子长庚的身侧。
屈颂暗暗地打量着公子长庚脸色,她是知道他对男子的厌恶的,他压根没有什么病,所以她才不敢贸贸然便坐到他的身旁去。
公子长庚慢慢地蹙了眉,对孟鱼说道:“给他另置一案,酒菜皆按吾之份例。”
晋国王公贵族,这时终于长吸了口气,诧异不解的脸色,也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今日在座的诸位,恐怕心里都是如此猜想,这个小儿之所以入宫,乃是因为晋侯希望公子长庚日后能有侍童伴于身侧,一来是满足公子之欲,不让他再张狂妄诞,大庭广众之下撕心裂肺地宣告自己的隐疾,二是让公子的残忍的性格有所收敛。只是没想到,公子长庚对这个能歌善舞的优人小儿,竟满意到了这种地步,连齐公子抛出来的齐晋之好,以城池相换,他都不肯答应。
公子心中,竟已这么快有了这个弱不禁风的卫国小儿。
他们浮想纷纷,唯独屈颂不敢作此想。
到现在长庚都还以为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他是不会为一个男人而动心的,她猜测是这样。从他那晚嫌恶的神情上看来,也许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