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滚进碧幽殿时,公子长庚早已梳洗齐整,保持着晋人好整以暇的风度,从容地抱着一只软枕,跪坐于白狐绒软毡之上,手边热茗吐雾。
诧异的安偷看了公子一眼,觉得他似乎并未生气,也就真的心安了,他收拾裳服,跪倒在公子长庚身前,不敢蹭了素洁如雪的软毡半分。
“说。”长庚身影凝重,眸光半明半暗,看不分明。
安踌躇了片刻,在心中把话又过了一遍,终于敢抬起头,望着公子长庚说道:“公子,奴婢在下肆待了一整晚,那个班台子在屈颂入宫之后好像没有不同,日暮曛曛时分搭台子跳舞,奴婢混在人堆里,找了几个不显眼的看客进入后台,听那跳娱神舞的男人口口声声将屈颂称作‘师弟’。”
长庚脸色不愉,“背着人唤他师弟?”
安又觑了几眼公子脸色,说道:“如公子所言。”
说罢,安又犹豫起来,长庚耐性不够,跽坐而起,安吓得心脏砰砰直跳,忙说道:“奴婢暗中已经朝无数下肆常客打听过,都说优厘的戏班子里只有一个女人,那便是他的独生女儿,另外便只有两个徒弟了,都是外姓。”
“优厘还在新田?”
“还在。”
安不懂公子的问题。
长庚的食指摩挲过掌中已被焐热的一对儿碧色火纹乾坤珠。屈颂入宫,到他返回新田,中间足有十几日的时间,如果优厘心虚,怕他追责起来,他是可以离开新田的。
长庚偶然见过优厘的娱神舞,他的娱神舞脱胎于楚国大巫的舞蹈,身法凌厉而诡异,但不失强劲健美,在多国之中都有极高的名望,哪怕楚国王宫里,专为楚王歌舞的巫祝,也比不了他。他这样的人别说在晋国,就是在雒邑,也是值得被周天子所接见的。
“写信给季淮,让他来转道来晋国。”长庚的身体微微后仰,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安应了话,转身出去了。
长庚与季淮在周国相识,就是前不久他前去雒邑给周天子施加下马威时,两人认识的。
当时满座为一条死蛇而惊惶乱窜,唯独此人,倚在铜柱旁挑着烛火若有兴致地微笑。
此人便是季淮,齐国公子,如今齐国稷下学宫名义上的主人。听说他好募食客,门下有食客三千,季淮走到哪儿笑到那儿,极为阴险狡诈,公子长庚与他臭味相投,本意邀他来晋国小住,听说季淮要周游列国,要先往秦国去,长庚才没把话说出口。
但他知道,自要自己开口,季淮那厮必定会来。
信鸽才放出没几日,果然便收到了季淮的回音——蒙君不弃,淮不日即至。
长庚喜气洋洋,把手里的乾坤珠捏得锵锵乱响。
季淮的回音传入了王宫,已经几日没再见到过公子长庚的屈颂收到了一条命令,王宫大宴齐国公子,优厘入宫歌舞,她也要严妆上台,为齐国公子奉上娱神舞曲。
长庚特地挑了一支最难的、最具力量感的娱神舞曲《天问》,此舞动作开阖如雷霆万钧,振袖则如挥斥四方,腾挪旋转无一不充满了阳刚之气,非男子跳不出身韵。
接到公子长庚名为邀请实则命令的战帖时,屈颂无奈地把嘴角压了下来。
“你可以?”
孟鱼听王后的,若是屈颂说一句难为,她就可以回复王后,让王后出面来想法。
屈颂握着帛书,凝视着她,“卫人优厘最得意的弟子,不会连一曲《天问》都跳不出来。”
自入宫后,屈颂谨小慎微,这还是孟鱼头回在这个眉眼温和而沉稳的女孩儿身上看到一种自负的光芒,实在太过耀眼了。但,她却在一瞬之后,仿佛终于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把那种光芒硬生生地压了回去,变成了一种内敛和静笃。
孟鱼也将惊讶的目光收了回来,她颔首,“我这便回复王后和公子。”
下旬,载着齐国公子的车马驶入了新田,晋侯以朝事为名没有亲迎,公子长庚则摆出了大幅阵仗将季淮一路从城外十五里路接回了晋宫。
当日,晋国久违的晴日普照下来,百姓无不欢腾,夜里他们高举火杖,载歌载舞。
晋宫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宫宴,优厘也在这一日赶到了宫中。
屈颂终于见到了师父,与师父一道而来的,还有荆月和越师兄。
蘼院的后院不说如何,至少正院的规模气象,明朗而宏大,比起鱼龙混杂的下肆是犹如珠宫贝阙。
优厘与屈颂说着话,荆月嘴头上不说,却冷着脸围着蘼院到处走,似乎在赏景,但越赏却脸色越差,越怕她冲动之下做出出格之事,步步紧跟,反而让荆月心头愈加不快,恨不得把一腔不平之气全部发泄在越身上。
优厘的右臂挽住了屈颂的肩,与她摩肩而行,走了数步,到湘竹幽丛之畔,隔着石砖砌成的梅花院墙,看着一池波澜不兴的碧水,忽然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落在如今孤立无援的屈颂的心头,不啻惊雷,她的心脏开始发抖起来,果不其然,优厘他转过了面,神情仍然是慈爱和温和的:“阿奴,我已决意,在此次晋国宫宴之后,便带着越和阿月离开晋国,到周国去。”
人往高处走,这无可厚非,但屈颂却还是怔住了,随后,她的耳鼓之中仿佛响起了一种近乎爆炸的嗡鸣:“师父?”
优厘松开了右臂,与她对视,“这一决定下了许久了,本是想带着他们俩和你一起离去的,但无奈你已被晋国召入宫廷为公子治疾,已走不了了。”
屈颂一阵恍惚,但心头掠过一种猜想,她急忙说了出来:“师父是担忧公子长庚会对你不利?”
严刑逼问,甚至宫刑、车裂、大辟,全都是长庚做得出来的。他之所以不直接扒开自己的衣裳一探究竟,一则是为了赌一口气,二则是,他不满父母的安排,更不满她,一旦他赌输了,自己这个“男子”便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娈宠,从此晋公子的名声会比眼下更糟糕十倍。
优厘似乎这几日都不曾休息好,不但眼底青灰,眼中更是浮着一层淡淡的血红细丝,但这一切太细微了根本无法察觉。即便是在靠近宫灯的地方,教朗朗的灯火照着,也看不出来。
许久之后,优厘直起腰背,他的带着如往昔慈爱温度的手掌再度在屈颂的背后轻拍了拍,说道:“做出这个决定已经长久了,并不是顾忌公子长庚的手段。我之歌舞均是脱胎巫祝之术,但晋国不兴巫祝之术,久留下去不利长远地发展,更是有悖于我将优人之术光延九州的初衷。阿奴,师父只是盼着你,能够体谅。”
师父都已这么说了,屈颂自知,她只是一个被师父从死人堆中捡回的孤儿,没有权利央求师父留下。
可怎么能?师父早不要走,偏偏在这时说要离去,而她偏偏于此时身陷囹圄,师父的离开与她而言不啻于一种抛弃。
屈颂的身体是僵的,明明穿着晋宫里上等的狐绒外氅,却仍是感到那股寒气如尖刀似的直往骨头里捅去,一刀一刀,刀刀见血。
她沉默了良久良久,久到让优厘心中的不安和愧疚愈来愈浓,实在是于心不忍时,屈颂望向师父,咬牙,屈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优厘震惊,往后退了一步,“阿奴你这是要做什么?快快起身!”
屈颂跪得笔直,优厘往后退一步,她便跟近一步,一直把优厘逼到了湖边上,退无可退,她的唇瓣被咬出了血痕,方才画好的花妆被两道胭脂色的泪痕划破了,变得狰狞诡异。
“师父,你要离去,便是舍了阿奴,从今以后,阿奴还能到哪里去寻师父?”
人非木石,优厘岂不动容?何况这是自己的一手拉扯大的小徒弟,她的天赋远在荆月和越之上,自己将她带在身边拉扯了八年,搀扶着她一路刀山火海地趟过来,说舍弃便舍弃,心怎么不会痛,可优厘再是不忍,也没迈出那一步,他狠心地看了眼屈颂,便彻底地背过了身。
“师父!”屈颂的泪水汹涌而出,近乎撕心裂肺。
“阿奴之命,师父施予,阿奴之名,师父赐予,自跟随师父以来,八年未敢自专,一应事宜无论大小都听从师父安排,惶恐自己有处置得不当的地方,让师父嫌弃,从此见弃。”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无边的恐惧,见优厘仍然不肯回头看自己一眼,屈颂绝望之下,又朝着优厘唤了一声“师父”,她的额头砸了下来,重重地磕在身下的青石砖面之上。
一声,不肯回头,再磕,磕到让他于心不忍为止,三声,四声,无数声。
小徒儿一贯冷静,斧钺加身面不改色,几起戏台上的冲突都是靠着她的沉稳聪颖化解,包括有男客调戏荆月,只要屈颂在场,便能把事情立刻平息。她不说一个“苦”,不喊一个“累”,也似乎从没有过“怕”的心态,孤僻冷静到让优厘不止一次地怀疑,她的身体之中住着一个幽深的魂灵。
但此时屈颂跪在地上,已是满脸泪水,彷徨无措地朝他跪移过来,双手扯住了他垂落旁侧的大幅衣袖。
优厘的心在发抖,但,也不过是迟疑了一瞬的功夫,他将衣袖从屈颂的手中夺回,再度背过了身。
“阿奴,师父有师父的前程要奔,你亦有你的,晋国偌大王宫允你出入,你已是比师父要有福气有能耐多了,你明白么。”
屈颂一怔,她看向优厘。
优厘做出带着嫌弃和出于被徒儿如今的成就所超越的不平和嫉恨的神色,走开了两步,抬手要唤荆月。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轻盈笑语,“我当是谁,深夜里着花面于芙蓉池畔滞留不去,如此绝情,啧啧,原来,优人台上好戏不断,到了台下,这师徒决裂的戏倒是更好看些!”
那是道男子清沉的嗓音,随着笑语之后,便是两道清脆的击掌声。
屈颂回眸,只见不远处枯死的几株垂柳之间,露出隐隐闪烁的宫灯,随着那着华美玄服的公子的走出,宫灯愈来愈亮,将他四周照得如辉煌白昼般。
宫灯随着他的拂手一停,光火停在粼粼的水面上。
公子从柳树后头走出来,玄服迤逦垂地,手执一把撒了朱砂墨点的白扇,发间穿着玳瑁削成的一根发簪,眉眼精致,不过仅有三分温和,剩下七分却是一股妖冶之气。
这是晋国王宫今晚的贵宾,齐公子季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