蘼院比屈颂想象得要宽阔,晋人尚整,里外除却与兰章宫外围一般品种的霭霭绿竹,使得蘼院稍显凌乱荒疏外,其余收拾得一丝不苟。屋舍之内陈设极简,金髹梅花桌案靠着一方红壁,上有夔龙漆画。

前院规模宏大,门庭左右各蹲有一方怒目铜狮子,里院稍显逼仄,悄怆幽邃,适宜独居,前后院中间有一条笔直游廊,游廊通经里外,整体井然,气象不凡。

孟鱼命女婢将此处收捡出来,把屈颂这些时日在兰章宫住着时用过的一应物什统统搬入了蘼院,屈颂便在蘼院的最里间放下了手中的包袱,她没抱怨半个字,就这么住了下来。

她的平静和逆来顺受,使得孟鱼原本要启唇说出的安慰之语,全部咽了回去。

蘼院唯一的不好,便是这里暂时还没有添上地龙,没有炭火,到了下雪的时节,夜里是无比寒冷的。不过屈颂是下肆里的优人,并不怕吃苦,安贫乐道地住了下来,到了傍晚,不需要人传唤,烧好热水的婢女便鱼贯而入。

屈颂剥去衣裳,放任自己沉入热水里。

水渐渐漫上来,湮没了她的雪颈,她捧起温热的水流,浇落在自己的面颊上。

如今天下十七国,周王室式微多年,地处中原,虎狼环伺,迫于无奈求援于晋国,甘以公主嫁与,联姻求全,实属无奈之策。但其实对诸侯们来说,这个从来不曾露面过的公主是块烫手物件,谁拿着都不好过。

楚侯桓夙当年大破秦军,打得秦国休养生息二十载,没有还手之力,同样,对国力尚且还不如秦国的晋国,楚国若要兴兵攻伐,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并且楚自郢都发兵,取道周国,顺便威胁周天子,一石二鸟,也如探囊取物。

因此对于晋来说,联姻,是一件比得罪周国更危险的事。不知道晋公子是歪打正着还是机智施妙计而为之,将这危机三招两式地便化解了。

她日后在这深宫之中,要面对那个令人无法可想的混账纨绔,她才是最该担忧自己的那个,屈颂无奈,苦涩一笑,慢慢地垂落了眼睑。

她想起与张鲜那次兵荒马乱的碰面,她在后台换装时,无意之中将染了一缕红血的白纻裤子露了出来,少女从来不知女孩儿到了一定的年纪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师父也从没说过,她糊里糊涂地让为戏痴迷,不禁走到了后台寻觅“佳公子”的张鲜撞见了,他大吃一惊。

“你这小儿,你竟是——”

屈颂不知这无礼之人是谁,他一出口,她的小刀便从腰间的软鞘之中被拔出,刀锋凛冽,正抵在张鲜的胸口。

张鲜看着面前那比自己矮了一个脑袋的小女娃,一时笑一时发叹。

屈颂冷冷地盯着他,“此事不许说出去。”

张鲜意外,笑说:“说出了你又待——”

话没说完他便感到抵住自己胸口的匕首似乎往前刺进了半寸,尖锐的刀锋几乎要扎入自己的血管里去,张鲜举手,后退了半步,“也好,鲜绝不外传,若是外传,便教王八活吞而死。”

屈颂凝了凝眉,并不喜欢男人的油嘴滑舌,她慢慢地收回了刀,但却没归入鞘中,看步态眼神,仍然充满了警惕和防备。

张鲜这才问道:“小女娃,”话出口便又被屈颂瞪了一眼,他无奈之下再度改口,“小兄弟,鲜能否一问,你为何非要扮作男儿?你们班台子里另一个女娃生得可喜,你也不逊她,若是女装示人——下肆双姝,岂非佳话?”

屈颂不予理睬,一双如泉水般清明的眸子,却满是怒火,一眨不眨地把他死死盯着。

对峙片刻,张鲜也觉得自己过于无趣了,他伸舌抵住了自己的上颚,微妙地又把屈颂打量了几眼。小姑娘虽然满脸怒火,但在这怒意之中又有一两分窘迫,她裤管里头的一双腿在发颤,张鲜至察之人,他看出来了,顿了少顷之后,他沉吟地问出口:“小女娃,你不知该处理一下么?再与鲜对峙,脏污若溢出……”

屈颂怔住了。

一直到现在她都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来癸水,手足无措,还以为是负了内伤,内心无法掩饰慌张的情境之下,有一个名叫张鲜的男人,把妇人之事告诉了她。从此后屈颂便再也不能单独面对张鲜的那张脸了。

偏偏张鲜此人,平素里别的倒还好,只有两大要命的嗜好,一曰赌,二曰嗜乐成痴。他是下肆的常客,是晋侯的谋臣,躲不开的贵人。

这两年来张鲜的确守诺,没有对别人提起。

但这一次,他却成功地把自己出卖了。

说不生气都是假的,但张鲜帮过自己,她不便真的找他算账,屈颂咽了这口气,察觉到,周遭浸泡着自己肌肤的水已有些凉了。

“公子,你不能进去。”

屋外传来孟鱼的拦阻声,口气带着焦急。

是公子长庚闯了进来?屈颂心神一凛,扶住浴桶跳了出去,溅起一大滩水花,捞起木架上的一件如云般轻薄的亵衣,再套上狐裘,便缩着骨头忍着冻,候在了纱帘之后。

公子长庚冷淡的沉嗓透过帘拢传入:“滚开,晋国还没有敢阻挠本公子之人。”

他一掌拂开孟鱼,提步往里闯。

孟鱼唯恐公子唐突之下,屈颂不及准备,事情还没开始便已败露。

但幸好,等公子闯入里院,踢开寝屋大门时,屈颂已经还算是衣着体面地在里头候着了,她的长发湿漉漉的披向背后,松垮地扎了一条如珊瑚红的长绳。长庚看着这小东西,眼神微眯,孟鱼待要说话,他一臂伸出,冷冷启唇:“滚出去,带上门。”

孟鱼看了眼屈颂,屈颂微微颔首,她应了公子长庚的吩咐,折身出去掩上了寝屋的门。

屋内燃着两盏灯,灯油是劣品,比不上兰章宫的明烛,屋内极是昏暗,黯得令长庚微愠竟不能看清这小东西的全貌。

他的目光自上而下地将屈颂打量着,看了许久,上前一步,将屈颂逼到了墙根处,开口说道:“吾要你说,你到底是丈夫,还是妇人?”

屈颂扬起头,“颂乃不折不扣的丈夫是也,公子不信耶?”

她挺胸,双目不躲不避,可生得这么姣柔貌美,让他如何能信!他乃晋国公子,长庚,他十八年来从没见过比这个小东西还要温柔貌美的男人!但安便说,他自幼尚武,身边所见的男儿无一不是一身伏虎擒龙的本事,个个剽悍体壮,充满了晋地男儿的蓬勃的野性和力量感,而这个会演会唱的优人,则是从卫国来的。卫国小国,人才却不输吴越,个个水灵,屈颂这算不得什么。更何况优人在台上演绎,常敷以花面,举止作态无一不是尔雅温柔之极,屈颂若是因为本职沾带了这样的习气,也是寻常事。

长庚的漆眉慢慢拧了起来,他盯着面前的小东西,再度问道:“果真是丈夫?”

“真是丈夫,无可欺瞒,公子若要临幸,颂在此为公子宽衣。”

她不躲不避,看起来万分坦率的态度却惹怒了长庚。

他咬牙说道:“你知道,吾最恨欺瞒,你要是骗吾,下场会比车裂还要惨烈。”

屈颂不可能不怕车裂,她知道长庚干得出来,她打了个激灵。

“心虚?”

他的黑眸沉沉地盯着她。

屈颂摇头,“畏冷。”她看向长庚,“蘼院炭火不足,冬天实是难捱,屈颂畏冷,才会寒噤不止。”说罢,她又真真实实地打了个寒噤。

长庚紧皱着眉,但没再管炭火的事,他的视线又落在屈颂的两道香肩上,她肩膀确比妇人要稍宽,但也只是稍宽而已,并不失柔弱,但她却在他的面前,旁若无人地脱下了最外的暖裘,露出里边一马平川的胸部,长庚一看,原本便紧皱的眉宇顿时褶痕更深了。

屈颂将狐裘轻搁置一旁,拾起中衣,从容地穿戴在身上,将从水里捞出不多久的湿发拨至身后,用干燥的毛巾裹了盘起来,一会儿后,又重新取回搁置的暖裘穿戴严谨,整个过程都仿佛这是一件在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在同是男子的长庚面前,完全不用避嫌。

长庚原本踏进的一步,让他顿时面如火烧。

他虽还无近身妇人,也正是因此他的父母才信了他捏造的鬼话,但他对妇人身体与男子有何不同,心里却是很清楚的,屈颂这个年纪的女人胸脯已初具雏形,发育得已有饱满之势,但她却是……平的。

想他自己更衣,披上亵褂后身前也还微有隆伏,但她却是完完全全的平的,平得也太过分了!

长庚脸上阴霾沉沉,薄唇动了动,但话没说出来。

屈颂的举止确实不像个妇人,她随意地把湿发盘在颅顶,转身捧起了一支灯笼,“雪地夜路难走,公子走时小心些。”

长庚更恼了,他后悔自己来得太急,该等那太监查出一些什么来,再对屈颂兴师问罪的。他看了眼屈颂手里那支灯笼,恼羞成怒不愿就此离去,于是又忍着不适前进半步,“吾何时说要走了?丈夫更好,吾更喜欢丈夫。”

屈颂眼睑微抬,“请公子怜惜。”

“你——”

她清清冷冷的口吻说出这样仿佛她很愿意在他身下承欢的话,别是一股滋味。

长庚胸中满是怒火,嘴里却似被塞了一口冷雪,刺骨的冷意沿着燥热的肺管子扎进了血里。

屈颂伸指去解她好不容易在长庚面前穿上的暖裘,脸色依旧没什么变化。

长庚的后槽牙几乎都要咬碎了。

算你狠,算你狠。他转身大步离去,一把拉开寝屋大门,“砰”的一声摔上了。

摔上之后,屈颂如释重负,悠悠地吐了口气,屋外传来少年男子气急败坏的声音,“蘼院按照碧幽殿的炭火份例添置。”

声音越来越远,随着一阵深夜吹动雪树的疾风,消失在了庭院尽头。

簌簌密雪从瓦檐上滚落下来,惊醒了池塘里的一波无声冷月。

孟鱼走回屋内,看了眼无力地倒回榻上的屈颂。

“公子生性多疑,他虽然暂时不起疑心了,难保日后还会卷土重来。你这么横冲直撞地行事,一定得罪了他,让他厌恶了你。”

孟鱼是宫中的女官,是为晋侯和王后做事的,听说她是王后从秦国带来的陪嫁,是王后的右臂。但是,也正是因为她太向着王后,太想着为王后分忧,才会在眼下明知不可自乱阵脚之时如此急躁。

屈颂平复之后,坐起身,除去了脚上双履,“只要公子对我的身份还有兴趣,一时的厌恶,改变不了什么,往后我会愈加小心行事,不会让他发觉。”

在公子长庚爱上她之前,她不能露出马脚。这是晋侯的要求。

孟鱼点头,“我会配合你,宫中知道这事的人没多少,都是可信之人,没有人会把消息走漏。至于别的,晋侯会有他的安排。”

屈颂指尖顿住,她猛然抬起了头,目光微愣地看向了孟鱼。

长庚气急败坏地回了兰章宫,夜色已深,他却翻来覆去地不能入眠。

一大早,安间道归宫中,鸡鸣酉时,长庚从短暂的梦中苏醒,将在下肆潜伏了一夜的安单独叫到了碧幽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