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侯一生专情,晋宫只有王后一人。但王后不幸,在诞下公子长庚之后亏了身子,医者断言,此生无法再育。
晋国上至王公下至黎庶,都规劝晋侯纳妾,但均被晋侯驳回。
公子长庚成了晋国唯一的公子,他自幼被保护得极好,因受到过度的溺爱,行为张狂恣肆,放诞无稽。
长庚回新田,人还没入宫城,便听见身边的宦者安窃窃私语,跟人偷偷传递着脸色。长庚板起了脸孔,盘问之下,得知,他的父亲这段时日竟没有如他所料的一般发狂到处找人,而是令人抓腮地往宫里弄了个侍童进来,说是以后给他伴读,督促他读书的。
简直荒谬至极,他几时需要个什么侍童?纵观如今十七国,有哪一个公子敢扬言比得过他?
他私心里便想道,这必定是父亲找来的一个名为侍童的大教习,是个身材魁梧、怀有绝世武功的剑客,来教训他的。
他一脚踹开门,却未曾想,那小侍童果然是个十四五年纪的小孩儿,面貌稚嫩,身形比他娇小多了,脸颊也瘦削得挂不住二两白肉,虽然生得白皙,但她笔挺地站在那儿,仍是如同一株幼嫩树苗,已有凛凛风姿。
她在看着自己,眼波不动,仿佛一点不为自己的冲动无礼而感到不悦。
长庚停顿了下来,手指扳住门。
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个看起来面貌极幼,比他还小了几岁的小东西,不但丝毫都不畏惧他,反而,她清湛的目光之中,夹杂着一丝对他的跋扈无礼的不屑和不愿计较。仿佛她正看着一个黄口小儿,对对方幼稚无礼的行径只是随缘一瞥,便不再管了一样。
真是岂有此理。长庚气得咬住了后槽牙——什么来路?
安慢了几步,等赶到时,公子已经蹬着那双漆黑的长靴橐橐地登上了高台,并径自掠过了仍等候一旁的屈颂,迈过门槛,步入了里屋。
安背后写挎着沉重的几只大包,还未卸下,正抹了一脑门的汗珠,便听到里头传来公子如乳虎啸谷般的沉音:“不男不女的东西,给吾滚进来。”
高台上的屈颂,对身体猛然间滞住的安看了一眼,随即,她微一点头,转向屋内。
长庚的紫衣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冷,一入暖如春昼的宫殿里头,身上的冰雪便融化了,湿哒哒地淌在他的金丝锦纹细履上,蜿蜒的水迹沿着他不断拍打着木板地面的脚尖涌出。
他斜靠在软塌上,俊俏之中含着冷峻的面孔,威严极了,正睥睨着慢慢走进门槛的屈颂。
屈颂顿了顿,她看向长庚,跪伏下来:“公子。”
这时身后的安终于卸了包袱,匆促地赶到门外,但没有公子吩咐不敢贸然入内。他心中大为疑惑,公子明明得知了这个优人的存在之后大发雷霆,发誓要给她血的教训,没有想到这才回来,见了人家玉雪可爱的小郎,立刻就变了心思?
难道……公子并不如他私底下对自己所言那样,他其实,真有分桃之癖?
安苦着一张脸,挨着殿门跪倒了下来。
兰章宫的主殿碧幽殿是整座宫室之中最为高耸巍峨的,本身筑基便在九层之台上,晋侯又不吝砖瓦,为儿子,晋国唯一的公子加筑了丈许之高,如今的碧幽殿几乎与新田城垛持平。公子长庚在自己的碧幽殿内舒坦地一倒,却有着逼面而来的威严。
“小东西,你告诉吾,是不是晋侯和王后逼你来的?”
他喜怒无常,问这句话时,竟又带起了笑意。
这少年面貌冷鸷,无论怎么笑都似乎没有温度。
屈颂淡淡道:“自然,决无可能是屈颂要痴心妄想。”
长庚笑意更浓了,他抚掌大喜,便坐直了身起来,“那好办了,你不愿意伺候吾?那就回去吧,吾给你办个大的班台子,你看如何?”
屈颂摇了摇头,长庚面色一变,没想到这小东西竟敢不听话,屈颂望着他道:“公子能违逆晋侯,屈颂不可。”
他们父子,一个是晋侯,一个晋公子,她一个都撼动不过,若是处理不慎,身首异处也不知道犯了什么忌讳。何况晋公子名声在外,他那暴戾的本性,多半是来自于晋侯。
“敬酒不吃?”
长庚笑了。
这一笑,愈发阴测测起来。
“你知道吾的名声,不怕?”
屈颂道:“为公子雌伏身下,是屈颂福气。”
长庚怔住了。
不但他,还有那门外冻得两股瑟瑟,鼻尖甩出来一团清涕的安,也震惊地抬起了头,看向屈颂那单薄的宛如幼树般的背影。
长庚犹如不信,他绷紧了自己的两道如墨笔划出的长眉,露出不愉,“当真?”
屈颂再度稽首。
长庚如活吞了一只苍蝇,胸口涌上来一股恶心感。
他一挥手,安屁股尿流地滚了进来待命,长庚皱眉说道:“把这东西给吾丢到蘼院去。”
蘼院坐落于东南角,与兰章宫碧幽殿相去足有小半个时辰的脚程,但这却是长庚读书学武的一处所在,僻静而幽深,夏日甚至有蛇虫出没。
安领了命,朝着一旁的屈颂爬了过去,伸臂要将她拉住。
屈颂却仿佛厌恶旁人的碰触,在安的胳膊伸过来时,她不露痕迹地臂膀后撤了,没让安碰到半片衣角。
这小东西……长庚的虎口托住了自己的下颌骨,微微拧眉。他父王是个什么人,恐除了母后外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晋侯竟会找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东西送到他的宫里来?真是有意思极了。
屈颂也再度抬起头,谢了他的恩赏,目光在长庚那张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和几分不耐烦的俊脸上停顿片刻,自行起身,躬身施礼,随后跟在安后边,慢慢地朝碧幽殿外退了出去。
虽然在此之前,屈颂自问对公子长庚到底生的如何模样已有准备,无论是子都,还是晏平仲,总不至于让人意外。但她还是不免感到了意外,这个长到了十几岁仍然无人敢提亲,只唯独被周天子相中了晋公子身份的公子长庚,出人意料地生得如此俊美脱俗,脸廓及五官都是增一分则嫌长,减一分则嫌短的恰到好处,恰到好处的凤眼,眼裂微长,神光开合,尽显骄傲睥睨。
晋公子虽然手段颇多,但人却是个单纯的人,心思并不难猜。屈颂想道。
长庚坐在远处等安送走了屈颂之后折回来,他招手让安凑近。
安畏惧公子的主意,但不能不从,便见公子微微欠了身,对他勾了勾手指:“去下肆里查一查,这个东西到底是阴是阳。”
下肆是如今十七国的国都里特有娱乐场所,里头不但有吃食、酒水售卖,走南闯北的商旅驻居,更有一些代表着各国特色的稀奇人物,下肆之中风起云涌,也曾出过如天下第一刺客一样的具有才干的人。屈颂出身低微,是优人,应当便是常混迹下肆的。
也是因为下肆里鱼龙混杂,要打探一两件事,才能做得滴水不漏。
见公子神色认真,安感到震惊,他纳闷地问出了口:“公子这是——”
长庚的手掌按住他的一只肩膀,手上轻一用力,将安推出了半丈之余。
安倒霉地跌坐于地,收拾好袍角爬起身跪下,长庚看他一眼,淡淡地扭过了脸去:“给吾办事,不许问。”
安惶恐,连忙点头应是。
贪生怕死的宦者爬出了碧幽殿之后,长庚修长的指在脸颊上摩挲了片刻,目光幽深。
*
王后听说长庚回来了,要去见他。
晋侯下了朝归来,将三魂惊掉了两魂半正欲下榻更衣的王后摁住,迟疑再三,终于说出了长庚在周国的所作所为,懊恼不已。
这些王后早已清楚,但王后素来疼溺儿子,见事情既然已得到了妥善了解决,周天子已不追究了,也就不认为是什么大事了。诸侯国心里都无比明白,对周国的礼敬,是在一个肤浅的表面范围里头,并不需要谋求什么真的和睦,只要周天子无话,那长庚便算不上有什么大过。
何况——王后看向晋侯,“你也明白,周天子膝下九子一女,他的女儿打从出生后没多久便走失了,天子不曾宣告过她的死讯,做出公主还养在深宫里头的假象,可这十七国国君谁人不明白?真应许了婚姻,你让我们儿子娶回个什么来?”
关于周天子那独女,诸国众说纷纭,有人说她是生来没多久便被劫走,下落不明,早已死在了外头,有人说她是生来奇丑,貌若无盐,周天子不敢让她示人……
传言莫衷一是,因为周天子敢真拿女儿来婚配,长庚才觉得后者的说法比较靠谱。
但晋侯与王后心里明白,若真有这么一个女儿,绝不至于十五年来竟从未让人一睹过大周公主的真容。
“话是如此,可长庚顽劣至此,连周天子他都不放在眼底,将来何以有你我?寡人这山河社稷,迟早要交托在他手里,一旦那时,寡人真怕无人能管制得了他!”
晋侯越说越是激动,握住了王后的素手,咬牙又道:“这个屈颂,是你我走的一步臭棋,但也是最后的退路,要是治不了他的病——”
王后懂得丈夫的意思,长庚性情暴戾,不适宜做守成之君,若还治不了他的“病”,那么这个晋侯之位,于他是岌岌可危的,即便他拿得起,也会受到晋人的质疑与非议。与其如此,不如早做打算。
王座上铺就的不是金,而是血。
深夜不寐的长庚翻过身,打了个喷嚏。
他抬起头,天边一轮朗月,照在覆压了皑皑积雪的瓦檐上。凋敝的兰章宫后园,琼枝千树,宛如树树梨花迸绽。
他偏过头,看向殿内,空空荡荡的,无人守夜,小儿臂粗的红烛正高擎着燃烧,殿内红茵翠褥,香雾空蒙,长庚看着看着,感到一阵困意,他伸指缓慢地揉捏起自己的眼窝。
现在只有极少的人知道,他并没什么隐疾,那什么爱慕男子,见了女人便浊臭逼人的鬼话都是他昧着良心说出来的,事实上只有男人的靠近,才会让他浑身冒出鸡皮疙瘩感到万分地不自在,他对自己的在男女之事上的想法很清楚。之所以编出那么一个谎言,是情急之下为了堵住父王和母后的嘴,不得已而为之。
但谎撒出去了,收回来便是对周天子不敬,又授人以柄,无端为晋招来祸患。
长庚头痛地咬牙切齿想,那个小东西最好真是个女的,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