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的王后已昏迷多时,为何还不见醒?你这庸医不是自称是楚国来的大巫么!”
整座芳沁殿内,只听见晋侯失态的咆哮声,众宫人敛气屏声,莫有一语。唯独那老巫被晋侯扳着一双肩膀,漆黑的袍随着身板晃动,发出不断的索索声。
男巫把持着手杖,为晋侯所震慑,也不敢有话。
晋侯待要发落,忽听身后传来虚弱的一道声音:“王上。”
晋侯大喜,立刻撇下了男巫,回头往王后的病榻上靠过去,“王后,你可好些了?”
王后但觉脑中昏涨,目光仍是不怎么清明,她的额头上敷着条帕子,已经微冷了,环视殿中,宫人默不作声,老巫暗暗地揉了揉被晋侯掐痛的脖颈,跟着,便是面前这脸上写满了忧虑和谨慎的晋侯。
她轻声问道:“长庚呢?”
甫一醒来,便知惦记那不孝不忠的王八蛋,晋侯也沉默了,沉默片刻之后,他耸着两道漆黑的眉宇,将王后的担忧压下来,“你只别担心,这婚事那小儿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王后讶异,“王上有了办法?”
晋侯说道:“寡人先安抚了贵使,发誓要将那小儿找回来痛殴一顿,贵使也是看在寡人面上,不愿与他计较了。”
王后不语,慢慢地蹙起了眉。
当今王氏衰微,周天子不得已求姻亲于晋,周国贵使敢对晋侯不敬吗?但场面话说也就说了,只怕贵使回了雒邑,在天子面前道一句长庚的不是,反而让晋又成了众矢之的了。
但当下让王后身心都不爽利的,并不是担心得罪周天子这一点,而是,当着列位王臣,她的儿子,竟然说了那样一番不堪之言!王后清醒过来,再想到他说的那些话,几乎又要立即晕死过去。
晋侯伸臂将王后撑着,对男巫说道:“将张鲜传来!”
男巫如蒙大赦,连忙答应下来,立即转身去请张鲜。
张鲜是晋侯昔年为公子之时豢养的舍人,颇有才干,晋侯趁着人不在,挥退众宫婢,立马便把张鲜的提议对王后说了:“张鲜说,他在市井之中,恰遇一妇人,扮作男儿之身极像!”
见王后面露诧异,晋侯忙又说道:“那妇人年纪还极小,当时仅有十二三岁,但扮作男子已足可乱真,如今又过两年,想必是更加炉火纯青了。张鲜这厮怪主意忒多,竟提议,不若就让此女子先扮作男装留在庚儿身旁,一旦庚儿动心,便让她回复妇人之身。相信这一惊吓之下,庚儿这病必能痊愈。”
王后美丽而清婉的双目,这时一眨不眨地瞪着晋侯——这样的馊主意,到底是哪头猪想出来的!
“王后——”
见她不说话,晋侯心中亦感到一阵惊惶。
王后定住许久,终于缓了过来,慢慢地转过面:“那么,之后呢?你打算让发现这一切的庚儿如何收场?你是最知道他的脾性,容不得半点欺骗!若真惹恼了他,日后对妇人更加是没有半点兴致了,你怎么收场?周天子那边可以拖延得一时,可瞒不住一世!抗旨不遵,那是授人以柄!我虽是秦国公主,但如今嫁了你,便是晋人,我父王绝不会看在秦晋之好上,就不趁此机会威胁于晋!”
诚然王后的担忧有理,但晋侯也已是走投无路了。
这时,张鲜脱去鞋履,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入殿中来。
晋人曲裾华服,于行走多有不便,张鲜的步子极碎,他快步走到了晋侯和王后身前,伏地稽首,叩首之后,对着仍然颦着一道细眉,露出不耐神色的王后抬起头说道:“那市井小儿,王后不妨一见,她决计可让公子辨不出真伪,王后不妨见了再做打算?”
王后仍面露狐疑之色,“她,当真能行?”
张鲜顿了顿,说道:“臣以项上头颅作为担保,此女可行大事,必能获得公子喜爱,不但如此,更会医好公子的隐疾。”
王后仍然觉得这办法漏洞太多,何况她曾听闻,分桃之癖并非是病,若全当病来治,难免不对症,不得法,恐万一弄巧成拙,但晋侯和张鲜一口咬定此计可行,一贯信任夫君的王后这时心中不免有了动摇。
宫婢孟鱼奉命出城接回了屈颂,此时正于殿下待命。
晋侯让人入内。
等候片刻,屈颂见殿门大敞,众宦者鱼贯而出,请宫长孟鱼与屈颂入殿。
屈颂微垂眼睑,随孟鱼指引缓步朝殿内走去。
高烛擎在铜盘之上,灯盏犹如舒展而纤长的莲茎,上缀有通明璎珞坠子。两侧是一对髹漆矮案,供有青铜狮尊两副,竹简帛书数册。王后的病榻正朝南面,大红的帐幔左右毕收于帘钩之上,被褥无不崭新如洗。
屋内陈设极尽九州之奢华,布局之艳丽,色泽之丰繁,恐怕也毫不逊于楚宫。
但屈颂似乎并没有为这豪奢的王宫所震慑。
她对晋侯与王后行了礼,恭恭敬敬地跪在病床之下,等待着晋侯的发落。
孟鱼是宫长,来的一路上已对她再三告诫,不该问的,绝不可问,她只需记住一点,日后服侍公子尽心尽力,别的什么都不要再多言。
屈颂果然不问,但她也想知道,为什么,晋侯和王后挑中了在市井之中,除了娱神作乐之外别无所长的自己。
王后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过来些,让我看个清楚。”
屈颂依言,抬手微微卷起曲裾袍角,往前挪动了尺远。
殿内虽然沉默,但每个人的脸色却都有了细微的变化。若是王后下令要近前,屈颂当起身近前再拜,她刚才这样的举动是不符周礼的。
王后只顿了片刻,再度让屈颂抬起头。
屈颂依言照办,没有半点的违逆。
王后对着她的脸端凝了片刻,微微一笑说道:“好孩子,你在民间改扮男子,有多久了,平日里可曾以女儿身示人,可有让人知道你的身份?”
屈颂慢慢地抬起眼,看了眼身后的张鲜,张鲜目光一动,忙撤回了目光。屈颂声音平静地回着王后的问话:“自有记忆始,便一直是男身示人,从未着过红装。”
王后点头,“甚善。”她已有默许,又瞥眼看向晋侯,晋侯只等她拿主意,小心地扶着她的臂膀,王后抬起手让她起身,说道:“从今以后,你就跟在公子身边,他住兰章宫,你便也住兰章宫。他不喜读书习礼,不怎么用功,日后你伴他身边,名义上,我们只说你是他的侍童,明白了么?”
屈颂不敢不明白。
她还明白了,王后之所以问她扮男子的事,多半是要她以此态去接近公子,目的不得而知,但不日前晋公子当着列位王臣的面口出狂言一事,民间也并不是完全都不知道。屈颂猜测,多半是与此有关。但她不能回绝,这是王命。
晋侯不住地附和王后:“既然王后也觉好,那寡人便依了张卿的意思,屈颂,你留下吧。自今以后,为公子侍童,除平日读书之外,饮食起居,也一并是你照管。”
王后心思细腻,只怕屈颂排斥不肯配合,又体贴地提点了孟鱼,“孟鱼是晋宫宫长,首席女官,她日后也徙兰章宫,你若有不懂之处,可让她照应与你。公子虽然性情乖僻一些,但却并不是不讲理的,你好生伺候,他绝不会寻你不妥之处。”
王后这番话说来,自己是半点都不脸红。
屈颂一一听着,沉默之后,再度稽首。
殿内空空荡荡,无风,纱幔却仿佛自动,拂动之后,也渐渐地垂了下来,归于平静。
见屈颂仍是不起身,晋侯与王后都诧异至极,晋侯更是皱起了眉头,担忧这不识好歹的妇人,连旁人争破头都抢不到的福分弃置不取。但屈颂并没有回绝这份宛如天赐的“福运”,她看向晋侯,目光笔直,令久居上位,罕见人对自己有如此镇定的目光的晋侯也感到一阵惊异,屈颂说道:“屈颂只有一事要问,还请王上王后解惑。”
晋侯恢复镇定,“你问。”
屈颂便说道:“屈颂只问,伴随公子身侧,若侥幸能让公子好转,他要夺占颂的身体,民以区区,究竟是奉承还是斗胆回绝?”
晋侯额角的青筋因为屈颂这大胆的问话,猛然一跳。
这时代妇人对名节一事看得不那么重要,听说奔放热情如楚人,连郊外媾和也是习以为常,但屈颂这么直言不讳,坦然问之,还是让晋侯颇感惊讶。但他很快也想到,屈颂这问题,确是个大问题,真要给小儿治病,恐怕就躲不过这一茬。平心而论,屈颂这微末之身,怎么配给他的儿子温床?但若是不给她这个机会,即便儿子的病治好了,恐怕也有极大的反复的风险。
晋侯一时给不出回应,这时王后的一只手覆在了晋侯手背之上,她对屈颂说道:“既然你已猜到了,那么,如有那一日,你务必应他。”
屈颂似是早已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她没反驳,甚至神情半点都没有变化。
许久,她再度叩首,额头碰到了冰冷的地面。
自上宫车始,屈颂便已没抱着带着清白之身全身而退的打算,晋公子虽然恶劣残忍、喜怒无常,但毕竟也是堂堂晋国公子。屈颂慢慢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终于起身。
孟鱼带着她步出殿门,领她前往兰章宫。
兰章宫地处晋宫西南一隅,边角遍植翠竹,蓊蓊郁郁,浓荫如云。愈往里走,愈见清幽。
屈颂话少,一路都是孟鱼在指点她,直至停在兰章宫前,孟鱼看了眼寡言的屈颂道:“公子近日不在新田,他出去了。”
屈颂知道这一点,她抬起了目光,往兰章宫殿内看去,说道:“我想,一直到现在,公子都不知他的宫里已突兀地多出了一个人,依着晋公子的脾性,他必定会在回来的第一日,便将我重责,打出兰章宫。”
屈颂这番话说的是实情,孟鱼不好反驳,只微微笑说道:“你不必担忧这一点,有王上和王后娘娘,他不敢硬来。”
说罢,孟鱼携屈颂的一截手腕,往殿内走去。
听张先生说,屈颂约莫只有十四五的年纪,但她出落得却清秀挺拔,晋人女子以健硕丰腴为美,而在这个年纪已有这般的身长风姿,屈颂仍可以算是佼佼者。她不事铅华,皮肤健康白皙,四肢纤细修长,但看着却并不干瘦,目光清明,犹如明净而纯澈的泉水,一看便知是个温柔亲和的人。
屈颂习惯了寄人篱下,从班子里到了晋宫,除离了师父之外,处境没太大不同。晋宫的女婢,只怕晋侯找来的这侍童仗着日后要随侍公子,会趾高气扬寻衅于人,但没想到完全不然,这让她们对屈颂亦有了几分好感,伺候无不周到处,相处亦算是和睦。
半个月之后,那消失了许久,没有半点消息的晋公子,竟从雒邑传来了消息。
这噩耗一经传来,立时震惊了晋国朝野内外。
公子长庚以前也顽劣,但却从没有做到这么过分的地步。
他竟混入了送结缡文书给周天子的晋国队伍里头,不但如此,还当着周天子跳起去,从怀里摸出了一条青蛇。那场面混乱不堪,人人花容失色,尽失其度,争相逃窜,周天子虽然处变不惊怒不形于色,但公子长庚竟混在人堆之中,也让他惊讶了一把,最后,那妄诞小儿,便拖着一条死蛇捶地大笑,嘴里讥讽逃奔窜的周臣没见过世面。
若非是楚人南面称霸,周天子求助于晋,绝不至于让一个小儿混到朝堂上对自己如此戏弄!他虽不发话,但暗中已是大怒。
但最后不知怎的,公子长庚半点罚没有领到,反而全身而退,周天子更是再也不提结缡一事,只说要就此作罢。随后,公子长庚便如同一只斗胜的雄鸡,领着他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回了晋国都城新田。
长庚回来新田那日,天降素雪,将宫闱宝顶薄薄地覆了一层。
周成王二十五年初雪,屈颂拥着从未曾穿过的锦缎狐裘,立在檐下高台,看宫人来回扫雪,腰背佝偻,目光凝然不动。
屈颂看了一会儿,突然,兰章宫的院门被一股大力撞开,青灰的瓦檐抖落簌簌白雪,她等候已久的气急败坏的少年,公子长庚,就那么冷着一张被冻得鼻尖通红的脸,踹开了裹了桐油的木门。
“吾何曾说过要什么侍童!来人,将这小儿绑出去,吾要给他全身插满鸡毛,让他游街示众!”
屈颂并不惊讶。
她只是想,公子长庚果然是传闻一样骄纵跋扈,他在指责她对晋侯和王后的安排言听计从,是拿鸡毛当令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