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杏黄,殿脊青灰。

高山凌云之上,古木苍翠之下,乃是钟王朝御佛国寺。

佛光烁金,晚霞兆血。

“咚咚咚咚咚——”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

前厅。

一众僧人面向佛像庄严地跪地而坐,面色肃穆地闭眼敲击木鱼,下下铿锵。嘴唇翻动吟咏晦涩的梵文,声声入耳。

后院。

香客居门口几人靠门抱剑而立,屏气警惕着周遭细碎的风吹草动,生怕屋里的贵人出了岔子,就是要他们的性命都不够抵。

稳婆端着个水盆入入出出十几趟,次次都是干净清冽的水进,猩红泛猩的水出。

屋里的床榻卧着个香汗淋漓的美人,平日打理得端庄齐整的秀发如今都乱糟糟蓬在脑后,几缕湿透的黑发黏糊地粘着她苍白的面颊。

她声嘶力竭地发出尖利的嘶喊,手指用力地攥着被角,几片纤秀的指甲都被她硬生挣断。

旁侧站着的王嬷嬷也是老脸紧皱,汗溜溜地淌着,手攥的绢帕给她绞得皱巴破烂。

娘娘肚皮裹的婴孩委实邪门,竟叫娘娘临蓐个把时辰仍是干淌羊水。

娘娘唤林婉柔,谓婉嫔。

十五及笄嫁帝王,几年间却只因着尚书嫡女的身份得过几次鱼水之欢。

孤零零的紫柱金梁磨杵似的把少女的春思碾得粉碎,偌大的房间陪着她的只有奶娘王嬷嬷。

玉盘珍羞食无味,锦衣罗裳着给谁?

后宫的妃嫔剥去光鲜亮丽的金玉外壳,里子不外也是羸弱娇贵的菟丝子,只能缠着帝王高枝蜿蜒攀爬,艰难地滋吮养分存活。

皇帝性薄,后宫泱泱而子嗣寡寡,妃嫔个个都急赤白脸地争抢盼着孕珠。

是日林婉柔去往御佛寺祈福,恰逢她向着佛祖娓娓道叙自个儿的困境,突然就打佛像背后冒出一个周身鲜血、苗疆打扮的男子。

她惊愕惶恐得刚要张口高叫,却忽闻对方虚虚奄奄的呼声,他道只要林婉柔脱他困境,他也有法子破林婉柔的局。

林婉柔耳闻过苗疆的奇人轶事,犹豫片刻即给男子包扎伤口,又给他置办了一套临安的衣着,把他藏在马车里掩护着出了临安城。

男子临别递给林婉柔一颗褐色丹药,道是苗疆血蛊。

“血蛊诡谲毒辣,打喉管寄女子腹,吮精血而化婴孩,肖似妇女孕珠。”

“出得如妇女临盆,出不得则喰寄者身骸,啃烂肚皮钻出个血洞,仍是肉虫子一条。”

“你食罢临盆需得隔着天子,倘使血蛊被辟邪紫气压制,钻出不得就会啃啖你肉。”

“毒虫蚕食所剩的活物即是蛊,血蛊所剩是条赤黑毒蛇,化人亦是摆脱不得阴毒狠戾的歹性。”

“它是蛇,是孽障。”

“它不是你的骨肉,只是条借着你的肚囊披层人皮的肉虫,你需得防着它才是。”

“利害都给你摆着,喰是不喰,你且自个儿酌量。”

林婉柔眼底阴翳看着指腹紧捏的丹药,褐色的药泥粘着她的指缝融得稀软,畸状的鱼蹼似的黏腻而薄透。

……

林婉柔寄蛊的肚皮确是肖似平常妇女孕珠,就连御医也诊断不出丁点异端,只一个劲儿地恭贺林婉柔喜得龙嗣。

林婉柔的位份凭着腹中子嗣水涨船高,不日就已是荣恩一身的婉妃娘娘。

薄情帝王也在第一个子嗣面前露出人父绒软的欣喜,常常摸着林婉柔隆硕的肚皮,贴着脑袋要听里面孩子的响动。

即近临盆,林婉柔想着苗疆男子的警告,打算离宫去到别处,却又怕贸然提出会惹皇帝猜疑,只得编个谎道是仙人托梦,要她去御佛寺给孩子祈福沾喜。

皇帝管政是片刻也脱身不得,却又怕不叫林婉柔前去会对孩子有所损害,只得挑了几个身手矫健的侍卫护送林婉柔先行去往。

可谁知林婉柔才到御佛寺不足两日羊水就破了,那边刚快马加鞭去通知皇帝,这边她已经叫唤上了。

王嬷嬷围着床塌忐忑地来回踱步,暗暗揣测该不是御佛寺的佛光压着血蛊了吧?

要不换个地儿……

王嬷嬷焦急得满额都是热汗,却听林婉柔一声尖锐的嚎叫,活像是什么生劈开她的嗓子,即要扒着出来似的拉扯得凄厉,接而就是婴孩响亮的哇哇啼哭。

皇帝的马车轮子方才碾过御佛寺的门槛,就骤闻一声惊雷闷响。

皇帝抬臂掀帘,昂首是霹雳辟苍穹。

一道明黄闪电势如破竹直劈而下,直把香客居上空凝聚的团团浓稠的红云劈得四分五裂,崩裂一阵薄薄茫茫的血雾,层层粒粒地溃散。

赶车的侍卫惊喜地呼道:“万岁您瞧,异象骤降可是瑞兆。”

……

王嬷嬷激动地看着婴孩下身男性的器官,脸颊是亢奋的通红。

她颤巍巍地抱起鲜血淋淋的婴孩,小心翼翼地拨弄察看着,却骤然瞥到婴孩脊背的异状。

她面颊的热度蓦地褪去,脸色刷地苍白如灰。

林婉柔额颈遍布冷汗,脸色都是疲颓的灰白,她舔舔干燥起皮的嘴唇,虚弱地喘着气问道:“是男是女?”

王嬷嬷抱着婴孩的手瑟瑟地打着颤,好似随即就会猛地撒手,活生摔死怀里抱着的孽障。

“是个男孩,但是……”她怯怯地瞥着林婉柔支吾道。

林婉柔警觉地蹙眉,她艰难地支起覆着薄汗手臂撑着身子,虚脱乏力地道:“孩子给我。”

“娘娘……”王嬷嬷心底擂鼓似的惊慌,林婉柔创深痛巨却是得个妖孽,她怕林婉柔会崩溃。

“给我!”林婉柔声音尖利催促着。

王嬷嬷只好把婴孩抱到林婉柔面前。

林婉柔谨慎打量着婴孩,并没发现异端,还暗喜自己争气,得个皇子。

直到她看清婴孩的背部,她手臂一软气力顿失,脑袋狠狠地砸在榻上,震得她脑袋嗡嗡直响。

婴孩脊背的位置竖着一道细小的、黑亮的蛇鳞。

“娘娘。”

王嬷嬷焦急地唤了一声,不及她安慰林婉柔,就听外面响起侍卫齐声而呼的声音。

“恭迎万岁。”

急促而沉重的一阵敲门声之后即响起皇帝急切的呼喊:“婉儿。”

“婉儿生了吗?”

“婉儿你倒是出个声呀,就算是个女孩也不打紧。”

“婉儿你吱声呀,不管是个什么都是朕的第一个子嗣。”

“婉儿。”

林婉柔闭眼哽咽道:“蛇……告诉万岁……是个蛇……”

“娘娘。”王嬷嬷厉唤一声。

林婉柔眼角溢出的热泪缓缓淌到嘴边,她哽着喉咙张开嘴,酸涩的滋味打舌尖蔓延晕开,直直苦到心底。

“告诉万岁……是个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