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白那日从树上摔下来,身上倒没什么伤,整个人却变得精神恍惚,不吵也不闹,只是时常独自坐着发呆,除了哥哥姐姐谁也不认识。

给驸马安排的讲学已无法继续,孙承福便将宅院里的人撤走了大半,又令护卫严密防守,将驸马疯了的消息封锁起来。

宅院里又多了几个大夫。自张君雅来看过江小白之后,当晚就派来了长公主府医正华晏。华晏年逾五十,自称华佗后人,是宫里为数不多的女医官,自张君雅开府,她便跟着进了长公主府。

华晏这回还带来了几位专治疑难杂症的名医,决心把江小白治好。不过两三日,这些人已经成了江小白心头最大的阴影。

“不要!我不要扎针!”江小白躺在床上,一把拉过被子捂住了头。

面目慈祥的华太医立在床边,和颜悦色劝道:“小将军,你这般讳疾忌医可不行。长公主交代过,要我等尽心尽力将小将军治好。”

被子里传出江小白有气无力地抗议:“我已经好了,不用再扎了。”

“真的好了吗?让我瞧瞧。”华太医微微附身,笑着问道。

江小白缓缓掀开被子,尽量睁大眼睛,不想让人瞧出她困倦乏力。可她刚喝过的那碗不知什么药,渐渐开始起效,令她眼皮越来越沉重。

“嗯,小将军今日看起来是好多了,看来这些疗法的确有效。”华太医满意地点点头,“这种时候可不能半途而废,来吧,再扎几针。”

“不要啊……”江小白越是想奋力挣扎,身子就越是疲累不堪,连手也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名小丫鬟将她身上的被子抱走,又卷起她衣袖和裤腿,接着便见华晏在床边坐了下来,打开满满一包细长的银针。

华晏半辈子都在为后宫嫔妃诊病配药,到了长公主府之后,也从来只服侍张君雅一人,这还是她头一回被张君雅派出来给外人治病,治的还是她并不擅长的疯病,她却没有半句怨言,甚至乐在其中。

江小白就这么看着明晃晃的一根根银针扎在了手背、胳膊和足底。银针扎进皮肉时,虽也不觉得疼,但随后不久就会感到又酸又麻,四肢肿胀还动弹不得。她已然无力挣扎,只得喃喃哀求,声音越来越弱:“不要扎我了,求求你们……长公主,我错了……”

针还没扎完,江小白已经沉沉睡了过去。华太医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对两名丫鬟说:“好了,接着熬药去吧。小将军这病可马虎不得,药不能停啊。”

江小白就这样每日昏昏沉沉,醒了睡,睡了醒,白天提不起精神,夜里却清醒得很。

姐姐们瞧她如此受折磨,自然于心不忍,但如今小白的性命握在长公主手中,江家岂敢轻举妄动?

江小白吃不惯宅里厨子做的饭,两位姐姐便每日轮流来给她送家里的饭菜,趁机和她单独坐一会,可她总是哈欠连天,根本说不上几句话。两位姐姐提出夜里留宿在此,照看妹妹起居,华太医却不允,只得作罢。

等到江小白终于养足了精神,天都黑透了。

偌大的一所宅院,除了值夜的守卫,其他人都睡下了,她连个说话的人都寻不见,且只能在内院范围活动,与软禁没什么区别。偏偏到了这种时候,她便睡意全无,精神百倍,脑中思如潮涌,却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走出屋子,在小院里踱来踱去,不时唉声叹气。她又如何不知这是张君雅对她的报复?可说到底,都是她自找的,怨不得旁人。

走到那天在地上挖的小坑面前,江小白总不免想起张君雅对她说的那句“省点力气吧”,每次想起都令她心惊胆战。此时她懊悔不已,恨不得马上去向张君雅求饶。

“可她怎肯轻易饶了我?”江小白黯然神伤,仰天长叹,“恐怕我这一世的命运,比上一世还要惨,唉……罢了,还是先想想怎么熬过今晚吧。”

她找了几本书来,却翻了几页就看不下去,又寻遍了屋里和院子里所有角落,都找不到能消磨这一整夜的东西。

到了四更天,她仍是没有半点睡意,最后她什么也不找了,干脆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扯着嗓子唱起歌来。江小白倒也不是五音不全,歌声算不上难听,但在这深更半夜的,对已熟睡的人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

不久,整座宅子的人都被她吵醒了。旁人不敢来找她说理,孙承福更是胆小,害怕她暴起伤人,便找了软布塞进耳朵继续装睡。到最后,只能靠华太医出面。

江小白抓住这个机会,与华太医坐下谈判。可怜一把年纪的华太医,两鬓斑白,睡眼惺忪,为了能早些安睡,不得不妥协。于是,江小白就这样换来了明日不用扎针、不用喝药的辉煌战果,这才放过了整座宅子的人。

这回她心情好多了,回房练了一宿的字,天明才睡下。

待到次日醒来,已近午时。江小白眼巴巴地等着姐姐来送饭,不想却等来了哥哥。

江小金一进屋就笑嘻嘻地说:“我刚从城里回来,先过来瞧瞧你。这宅子怎么忽然多了些人,都是干嘛的?”

江小白懒得向哥哥解释这些,把门关上便立刻问道:“枣儿呢?”

“枣儿留在太乐署了,”江小金说着,塞了一封信在妹妹手中,“这是她让我带给你的信。”

江小白看着手里的信,对哥哥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就带回来一封信,还耽误了这么久?你都进城干嘛去了?”

江小金一边到处找吃的,一边辩解道:“你不知道我托了多少人,费了多大的劲才得见枣儿一面,进那太乐署简直比进皇宫还麻烦。”

江小白无奈,只得把信拆开细细看了一遍。信上说,太乐署要为陛下的生辰宴准备乐舞,在此期间,枣儿恐怕都没法离开。

“陛下的生辰宴还有两个月,难不成两个月都不让她回家?”江小白皱起了眉头,喃喃道。

江小金摊了摊手:“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想尽了办法,就是没法带她回来。”

太乐署只是负责钟鼓礼乐的官署,并没有拘人的权限,就算是要把枣儿留在太乐署,也不该连个回家与爹娘短聚的机会都不给,就直接将人扣下。这件事让江小白心头阴霾越发沉重,她隐约觉得,将枣儿扣下的很可能不是太乐署。

江小金抓起桌上的点心吃了一口,笑着问道:“你这边如何?哥哥的主意是不是很管用?”

“管用,太管用了。长公主发话了,我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唉……如今我是难以翻身了。”江小白说着,走到书桌前坐下,心灰意冷地看着桌上铺开的空白信纸。方才她还打算写一封求和信,让华太医转交给张君雅。

张君雅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要召她入府,以后想怎么整她还不都是家务事,就连皇帝也未必能过问。为了将来少受些折磨,她不得不向张君雅俯首认罪。

江小金一脸的诧异:“怎么会呢?难道长公主执意要娶个疯子回家?”

“你才疯子!”江小白将信纸揉成一团反手扔了出去,正中江小金脑门。

江小金“哎哟”叫了一声,揉着脑门露出一副委屈的神情。“这怎么可能呢?长公主她不怕被人笑话吗?”

江小白有气无力地抬手挥了挥,说道:“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长公主这人怎么这么难对付……”江小金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她到底看上你哪一点,连疯了都不放过?”

江小白闻言,心里有苦说不出,只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大概命中注定躲不开她。行了,这事你别掺和了,让我静一静。”

江小金见妹妹心中烦闷,自己又不会安慰,只得先离开。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江小白看着枣儿的那封信,心里渐渐感到越来越沉,甚至生出几分恐惧。

连日来她一直忙着对付张君雅,却忽略了另一个人。记得上一世,她被选上之后,身边发生了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当时并未引起她的警觉。直到入宫面圣的日子到来,她高高兴兴去受封驸马,却没想到陷入了一张巨网。

至今她还记得当日的进退两难,生死一线,以及那人笑着说出的那句:“你可愿为朕分忧?”

江小白将枣儿的书信又反复看了几遍,几乎可以确信无疑。

“我不是杞人忧天,这回真的是她出手了。”她埋下头,将额头抵在桌上,双手握成拳在桌面重重捶了一下,“她可是皇帝啊,我连张君雅都对付不了,怎么和皇帝斗?”

江小白闭上眼睛冥思苦想了许久,忽然直起身来,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继续装疯。我疯了,对她来说就再无利用的价值,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我的家人和朋友,不被她拿来要挟。”

想明白这一点,她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嗓,然后走出房门,站在屋前的台阶上,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我要放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