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之内,李灵芝盛装华服,浓妆艳抹,刚刚献唱完一曲《春莺啭》,向着北面高台抛了个媚眼。然而高台离得远,她看不见宝座上的人神色如何,只能看见那宝座之后气派非凡的金翅凤羽云屏。

台下响起一片欢呼声,李灵芝的支持者们顿时沸腾如潮,拼命挥舞着手中一切可以挥舞的东西,绢帕、彩帜、横幅,甚至是抹额。

贵宾观礼区坐的都是朝廷重臣和王公贵族,这时已有不少人举起酒杯,向水师统领李复州遥遥致意,仿佛在提前庆祝李家即将更上一层。

唯有坐在高台宝座上的张君雅,始终冷着脸,无动于衷。其实她心中早已苦不堪言,即便提前看过了小册子,现场所见仍然超乎她所想。这李灵芝倒是充分领会了小册子里的精髓,从衣着到妆容,再到眼神和动作,无不尽显媚态,妖娆至极,令在场的不少男子都看呆了,偏偏张君雅心中一言难尽。

幸好高台与候选人之间还有不短的距离,否则她今日恐怕早已被阵阵浓梅香给熏晕了。她面无表情,勉强抬了抬手:“唱得好,赏。”

下一个上场的便是江枣儿,她为长公主献上的是一支流传于大孟宫廷之中的经典乐舞《凤鸟天翟》。

台上的她衣袂轻飘,身段优美,翩跹之姿犹如翾风回雪,丝毫不逊于宫中的舞姬。而这一支舞,时常出现在宫中庆典和宴会上,本是多人合舞,此刻枣儿独自一人在台上,却将此舞跳出了另一番柔婉飘逸的味道,令人大开眼界。

连太常卿见了,也不由得啧啧赞叹:“这支舞还能这么改?真是奇了……”

同坐一桌的太乐令杨逸之却不住摇头:“胡闹,真是胡闹!”

正当满场都为江枣儿的舞姿倾倒之时,张君雅的神色却愈发冷了下来,这一支令众人赞叹不已的乐舞,对她来说,却是如同噩梦一般。

记得八岁那年,母亲曾对她说:“你的皇姐将来是要继承帝位的,孙皇后又精于谋划,你若学不会自保,早晚要栽在她们母女手中。不如将舞技练好,讨得你皇姐的欢心,她或许能对你网开一面。”

张君雅自幼便体会到后宫之中生存的不易,自然不愿让母亲担忧,哪怕让她去做不喜欢的事,她也不该有半句怨言。

然而跳舞这件事,对她来说似乎比摘星揽月还要难。

她学的第一支舞就是《凤鸟天翟》,自那时她才发现,她天生就不是这块料。只要一跳起舞来,她的手脚就变得僵直笨重,不听使唤,心里一着急,还容易犯同手同脚的毛病。天知道为了练好这一支舞,她耗费了多少光阴,心底哀嚎过多少遍。以至于长大以后她都不敢再观看歌舞,甚至一听见鼓乐响起便莫名感到头疼。

张君雅右手放在左手袖中,看似安然端坐着,却无人知晓那本神秘的小册子就紧紧握在她右手中。她指节都已发了白,还嫌握得不够用力,仿佛恨不得将其捏碎。

而此时的江小白,正在亭楼二层的方寸之地踱来踱去。会场内不时响起阵阵喝彩,隐隐约约传入她耳中,她停住脚步遥遥望着会场南门,脸上露出些许笑容。

“枣儿应该跳完《凤鸟天翟》了吧,不知张君雅此刻脸上是什么表情,真的很想亲眼瞧一瞧。”江小白垂下眼帘,转念一想,又担心自己会不会做得有点过分,“大概……是有那么一点吧,可是上一世我连小命都丢了,这回找个机会恶心你一把,也不算太过分吧?”

整个会场又一次欢声雷动,江枣儿献舞已毕,连话也不敢多说,向着高台深鞠一躬便匆匆退了下去。

张君雅再也没心思看接下来的任何表演,这一场决选盛典,对她来说可算是十八年来最难熬的时刻。无论候选人拿出什么看家本领,在她面前献歌献舞、吟诗作赋,每一次表演都像是在挑战她的耐心。加上各位候选人得了小册子的指点,衣着神态、言辞动作,方方面面都看似在讨好她,却浮夸做作到令她难以忍受。

她缓缓深呼吸几次,试着将心思转移到别处。

“近来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嗯……昨日的晚膳好像还不错。”张君雅似乎成功找到了缓和心情的法子,便细细回味起来,“有几个菜很合我口味,再配上那一碗香喷喷的米饭,真是人间至味。稻米的香气果然深得我心……”

凡事不可细思,张君雅一不留神顺着稻米往下一想,忽然意识到府里的米粮有南亭村的一份,说不定昨日那碗米饭就出自江家米仓,说不定还被江小白亲手拨弄过。

张君雅头疼得更厉害了,她紧紧闭上双眼,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没人听见她袖中“唰”的一声响,那小册子的书封已被她撕烂。

“江小白,看我待会怎么收拾你!”

江小白自然听不见长公主的腹诽,她这时又回到亭楼南侧坐下,继续倚着栏杆眺望湖面,像个已然胜券在握的军师,在等待着前线将士凯旋的捷报。

然而,或许是离会场太近的缘故,那人的身影总是不由自主在她脑海中浮现,想抹也抹不去。况且,她第二次见到张君雅,也是在眼前这座玉湖边,又怎能不触景生情?

那是四年前,先帝立皇长女张恩霈为储君,张君雅在朝贺宴上为储君献舞,跳的正是苦练六年的《凤鸟天翟》。

朝贺宴就在这玉湖上举办,民众可以在外围看看热闹。江小白有哥哥帮忙,爬上了一棵高大的槐树,视野极好,甚至能大致看清张君雅的容貌。十四岁的张君雅已然亭亭玉立,天姿国色,只是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对谁都是一脸漠然。

那时江小白坐在树上,便忍不住想起当年庭院里的小女孩。四年的光景,足可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长大成人,也足够让她对所有人筑起心防。江小白心中升起悔意,想着如果那时能进去瞧瞧她,为她擦掉眼泪,陪她说几句话,她会不会稍微开心一些。

张君雅献舞时,动作已经十分熟稔,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差错,但不知怎的,江小白分明能看得出,台上的辰阳公主就像是一只牵线的木偶,一举一动都身不由己,甚至能感觉到她对每一个动作的厌恶。

周围的看客都在为张君雅喝彩,还有朝臣高声叫着让她再跳一支舞,宴会的主角——储君张恩霈也因妹妹能亲自为她献舞而颇受感动。只有江小白觉得这些掌声喝彩声尤为刺耳,像是锋利的刀刃一寸寸划在那个孤零零的小女孩身上。

那一天,江小白没有看到最后,中途就离场了。

自那时起,辰阳公主也有了一群忠实的支持者,如同今日的同好会一般,收集她的诗文、画作,传扬她的美名,在她外出时夹道相迎。

江小白自然也加入其中,只是为了时常听到张君雅的消息,从她第一次随驾出巡,第一次迈入勤政殿,第一次代先帝批阅奏章,直到先帝病重之时将户、工二部交予她掌管。她的每一步脚印,江小白都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也自然而然生出仰慕之情。

待到张君雅十八岁,皇室开始为其操办驸马大选,江小白本无意去争什么驸马,只是不想错过与张君雅面对面的机会,哪怕只有短短一刻,她也了无遗憾。却怎么也想不到,最不被看好的她竟然会入了张君雅的眼。

然而更让她想不到的是,上一世的跌宕起伏,终是以悲剧收场。

湖面泛起微波,一层层缓缓荡开,江小白长长叹了一口气。算着时辰,会场里候选人应该都已悉数登场,长公主心中多半已有了决断。唯一让她有把握的是,枣儿绝不会被选上,至于其他人……

无论如何,最后还是会有一个人成为驸马。或许此人长戟高门,家世显赫,说不定能与长公主相得益彰,也说不定这个人到最后不会被一杯毒酒赐死。或许他们真的能白头偕老,共度一生,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愿如此吧……”江小白淡淡地笑了笑,却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脸上已挂了两行泪。她顿时心中懊恼,恨自己为何还是如此不争气,似乎这两年的努力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正当她不知所措时,突然察觉身后有人靠近。她连忙转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香……”

香香也被吓了一跳,被江小白满脸的泪水吓到,让她一时间忘记了该说什么。眼前的江小白,完全符合传言中茶肆美人的形象,神情凄婉,泪眼婆娑,谁看了不心疼?香香甚至开始怀疑,莫非长公主真的负了她?

幸好江小白只吐出半个字就连忙咽了下去,否则只怕香香更要被吓坏了。两人就这么仓皇失措地对望了片刻,江小白先回过神来,慌张地问道:“你……你要做什么?”

这回她是真的慌了,她自然知晓香香的身份,而这个时候香香出现在此,一定是长公主的安排,这就意味着……她要大祸临头了。

香香终于想起来此行的目的,重新回复了镇定。“哦,我是奉命来接你的。”

“接我?接我去哪?”江小白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别多问,你只要乖乖跟我走就是。”

江小白一边飞快地思索对策,一边尽力拖延时间:“你不说清楚,我哪都不去。”

香香也不恼,淡定地朝湖面上指了指,说道:“你瞧瞧那是谁。”

江小白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湖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船,船头立着两个人,一个是自家哥哥,另一个却是甄楠,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竟然在谈笑对饮。

她猛然跳了起来,怒道:“你们抓我哥做什么?!”

香香挑了挑眉,回了一句:“待会你就知道了,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