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选当日,天刚蒙蒙亮,江小白便来到春林坊绯阁。枣儿这些日子都住在绯阁,每日心无旁骛专注练舞,除了礼部安排的宣讲教习外,她很少往驿馆跑,担心受到干扰。

江小白接了枣儿,两人坐着绯阁的马车往城西驶去。决选大典在城西校场举行,昨日会场就已布置完毕,该是与上一世没什么两样。

她还清楚地记得,会场南侧是民众观礼区,最靠前的位置属于各个同好会,这时候各会应该已经占好了各自的地盘,挂起了横幅和旗帜。会场北侧是贵宾观礼区,正中的台阶通向一座石栏围起的高台,可俯瞰整个校场,高台上设有长公主的宝座。

会场中央,南北两侧观礼区之间是昔日校场的点将台,今日便将成为万众瞩目的招亲台。

谁又能想到,就在那座招亲台上,长公主曾将绣着“天选驸马”四字的锦带亲自交到江小白手上。那一刻,她激动地险些晕了过去。

上一世的她学无所成,不会舞文弄墨,也不会唱歌跳舞,更不会舞刀弄剑,最后别出心裁给长公主献上了她的拿手点心如意莲花糕。后来她才明白,长公主选中了她,并非对她的莲花糕感兴趣,而是实在没人可选了。

而这些回忆,如今却只存在于她的脑海,没有第二个人知晓。

马车摇摇晃晃地穿街过巷,才走了不大一会,江小白就有些坐不住了。尽管今日她不必进入会场,但此时心中还是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她挑开车帘瞧着外面,默然叹道:“上天让我重活一世,却为何不让我把前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呢?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今日,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场面,有些事却已悄然改变。这次会是什么结果,她无法预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不会再被选为驸马,自然也就不会再因中秋之夜的那一杯毒酒而殒命。这一世,她应当可以逃过一劫。

半个时辰后,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路上的车马行人越来越多,大都是往一个方向去的。马车来到城西,道旁可见一条清澈的河水,河道越来越宽阔,最后汇入一整片波光粼粼的水面。这便是城西校场南面的玉湖,与会场南门相距不过百步。

马车在校场南门外停下,两人下了车,江小白早已把帷帽戴好,并将帽檐的薄绢放下,遮住了面容。她最后给枣儿说了一番鼓舞士气的话,然后目送着枣儿走向南门侧面的直房,那里有礼部的接引官在恭候自行前来的候选人。

此时的会场正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多为各个同好会的成员。江小白隐约见到其中有人举着写有“江小金”的横幅,便走近了些。

只见三五成群的少女聚在墙边,有人蹲在地上抱头大哭,也有人在旁安慰劝解。“这样不也挺好的?哥哥平安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哭泣的少女含泪点了点头,却仍是伤心地抱着头不肯起身。

旁边另有几个少年却在指天画地破口大骂:“这样算什么啊?我宁愿你战斗到最后一刻,也不想看你去做缩头乌龟!”

“唉,我早就说过,江小金这人靠不住。他定是怕输才临阵退缩,一点也不体面。罢了罢了,我压了那么多钱,就当买个教训吧。”

这场景也似曾相识,上一世有候选人被李灵芝逼迫退出,其支持者们也如今日一般。江小白能体会她们的心情,包括破口大骂的人,毕竟这场大选,许多人不仅付出了真情实感,更砸了不少钱进去,到头来落得一场空,谁能忍受得了?

路过的人没空理会他们,众人都匆匆忙忙往南门汇拢而去,在进入下一道仪门之前,每个人还要过禁军的严格盘查,若不早早去排队,恐怕耽误了时辰。

江小白远远瞧着熙攘的人群,虽然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但这奇妙的重逢令她颇有些感慨。就连路边贩卖鲜花和彩旗的小贩,吆喝起来也是熟悉的那几句话。小贩们的摊位,连同每个摊位贩卖的东西都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她甚至还记得,她少得可怜的支持者们,特地为她穿戴一新,如同过年一般,手里的横幅一点也不必别人的寒碜。还有她的哥哥姐姐,即便知道她毫无胜算,却还是一直在鼓励她。哥哥还曾对她说:“世事无绝对,万一你就真走了狗屎运呢?”

原来这一切都还历历在目,江小白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禁心中有些恍惚。两年来,她一直在努力忘掉前世的一切,却不料再次来到这一天,她又被一下子拉回到过去。

“我若知道这狗屎运会叫我送了性命,当初就该早些躲开。”她喟然叹了口气,揉了揉还有少许淤青的额头,赶紧转身往湖边走去。

湖畔有一座二层的亭楼,这时自然是空无一人。站在亭楼的二楼,既可以俯瞰整座湖面,又能看到会场南门的情形,只要决选结果一出来,南门外就会挂出旗报,她便能立刻知晓决选结果。

眼下时辰还早,江小白便坐在向湖的一边,背靠着廊柱,欣赏起湖上的风景来。

今日风和日丽,玉湖犹如一面明镜,映着天上的朵朵白云,偶尔微风拂过,雪白的云朵便悠悠地晃了起来。

江小白趴在栏杆上望着近岸的水面,一些白色的四月雪花瓣正徐徐飘落而下,轻轻点缀在云朵的倒影上。花落无声,却总是不经意间敲动心弦。

上一次她见到这么漂亮的四月雪,还是在七岁那年的初夏。

碧瓦朱檐和重重宫墙之中,有那么一方天地与周遭截然不同。那庭院中有一潭清幽的池水,池边种着流苏树,小小的白色花瓣落满了水面。庭院里回廊环绕,草木青葱,却也藏着几分萧瑟。

池边一片青石板铺就的空地上,有一个身穿鹅黄色绣裙的小女孩,正抬手比划着什么。

那时江小白正骑在院墙外的一棵大树上,树下守着一只鹅,她不敢下去,只能就这么耗着,看谁熬得过谁。好在还有眼前这座庭院的景色可赏,不会让她太过无聊。

江小白仔细看了一会,发现那女孩似乎正独自习舞,翻来覆去重做一个动作,举手投足都十分生涩,像是初学乍练。

那女孩和小白年纪相仿,个头略高一些,远远瞧着那身华美的绣裙,便知其身份尊贵。可她的舞姿谈不上优美,甚至让江小白忍不住频频发笑。

女孩看起来很认真努力,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只一个动作,她反反复复练了许多遍,仍是频频出错。

江小白虽瞧得心急,却也被逗得乐不可支,抱着树干笑弯了腰,垂下的双脚不停晃来晃去。七岁的她,哪里会去琢磨对方是什么身份,只觉得这女孩实在可爱。

这时,女孩停下动作原地坐了下来,双臂环膝,不知在发什么呆。江小白正疑惑间,却见女孩慢慢将头低了下去,伏在胳膊上,瘦小的双肩微微抖了起来。

江小白虽离得远,却也看得出那女孩哭了,好像哭得很伤心。她微微有些吃惊,还猜想是不是自己没留神笑出声来,被对方发现了。她很想到庭院里去安慰那女孩,可她不知道怎么进去,树下的鹅也还在守着。

“我真的不是故意笑话你,你别哭了好不好?”江小白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一句,声音却好似蚊子叫,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庭院里又出现了一个年长的嬷嬷,她径直走到女孩身旁,却没有弯腰去扶,也没有替女孩擦眼泪,而是站在一旁冷冷说话,神色似乎很不满。

江小白十分惊讶,她想不明白那女孩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被人如此对待。她心中着急,便想试着爬到另一段更靠近庭院的树枝上,看能不能跳到那院子的墙头。才刚换了个姿势,她险些一脚踏空,连忙抱紧了树干才没摔下去。

她定了定神,再抬头朝庭院里望去,只见那女孩已经默默站了起来,自己抬手擦干了眼泪,然后继续重复起刚才一直练的动作。而那年长的嬷嬷就背起手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院子里又恢复了最初的宁静,白色的四月雪花瓣一片片落下,身着绣裙的小女孩略显笨拙地跳着舞,枝头不时传来几声鸟鸣,一切都安然祥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没过多久,哥哥寻到了江小白,将她从树上接了下来。她本是跟随父母入宫受赏,在御花园玩耍时不小心跑远迷了路,才阴差阳错跑到这地方来。

她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来皇宫,便指身旁的院墙说:“哥,里面有个小姐姐刚才哭了,我想去和她说几句话。”

一旁带路的内侍连忙笑着阻止:“这可不行,这里是徐妃住的地方。徐妃常年卧病在床,连陛下都不怎么来呢。”

江小白想了想,便问道:“那……里面的小姐姐是谁?”

“你看见的应该是陛下的小公主,名叫雅儿。”内侍说着,便举步朝前引路,根本不给两人耽搁的机会。江小金担心挨骂,也不敢久留,拉起妹妹的手便跟随内侍往御花园走去。

江小白心中有些失落,庭院中的那一幕令她始终不能忘怀,可她甚至不知道那庭院的正门开在何处,只能三步两回头看向那道高耸的院墙,依依不舍地在心中默默向那院中的女孩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