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城西一座深宅大院前,身披银甲的侍卫长甄楠下了马,匆匆踏上宅门外的石阶,两旁守卫连忙向他行礼。甄楠微一点头,迈进了府门。门楣高悬着气派非凡的金漆匾额,上书“辰阳长公主府”。

甄楠在前院卸了甲,穿过重重殿阁径直来到内院,问明了长公主所在,便直奔府里的后花园而去。园中有一潭碧绿的湖水,湖边立着一座亭榭,似殿堂一般敞阔,此时南北门窗敞开,明亮通透,清风拂过凉爽宜人。

甄楠穿过迂回的榭廊来到门外,俯身行礼道:“启禀殿下,甄楠复命。”

屋里靠东面的墙边,一年轻女子盘膝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只四四方方的无盖木盒,四围有边条,却足有三尺见方,好似一只大托盘,里面铺满了细沙。在她旁边放着几只水桶,还有各式各样的工具。

女子头也不抬,正专注地举着一只木瓢往沙子里浇水,只淡淡说了句:“进来吧。”

这女子便是当朝皇帝的妹妹——辰阳长公主张君雅。她穿着式样简洁的深色窄袖袍,下摆即便沾了些泥水也不太显眼。而这一身毫不起眼,甚至过于随性的装扮,与她波澜不惊的眼神可谓相得益彰,却与她的年纪不大相符。

甄楠迈入屋中,步子放得很轻,生怕带起的长公主面前的尘灰。他隔着木盒站在张君雅对面,拱手禀道:“确如殿下所料,外面流言四散,人心惶惶。二十二位候选人中,今日已有两名女子退出大选。据说那所谓的‘旧情人’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这两人自觉毫无胜算,因此甘愿退出。”

张君雅听罢,没有任何表示,又盛了一瓢水,缓缓浇入细沙之中。

甄楠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赌房那边下注的人更多了。有人说,长公主既然看重权势,定会挑选家世背景雄厚的人为驸马,将来地位才更加稳固。因此,李将军的千金,还有田侍郎家二公子,如今都成了呼声最高的人选。”

张君雅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声,放下木瓢,说了句:“坐吧。”

甄楠从一旁拿过自己专用的软垫来,跽坐其上,却坐的不怎么踏实。

张君雅抬眼瞥了瞥,见他眉间略有忧色,便问了句:“怎么,担心我嫁不出去?”

甄楠木讷的脸上终于释放出憋了一天的忧虑,微皱着眉头劝道:“殿下终日忙于政事,可这回是殿下的终身大事,不可不上心啊。”

张君雅自然明白甄楠心中所虑,外面谣言愈传愈烈,明日或许还有人退出。再这么下去人都要跑光了,还选什么驸马?不过她自己是半点也不在乎,说到底,她的婚事不过是为了给皇室一个交代罢了。

“永竺不是已经去查了吗?等她回来再说。”张君雅说着,已将袖子卷至手肘,然后一双纤纤玉手就这么探入浸湿的细沙之中,开始搅拌起来。

既然长公主都这么说了,甄楠也只好老老实实坐着,耐着性子看长公主和稀泥。

张君雅一边和着泥巴,一边朝身旁几案上的一只托盘瞥了瞥,思索着甄楠的话。甄楠是父皇派给她的贴身侍卫,跟了她许多年,虽然尚未满三十岁,却为了父皇临终时一句嘱托,而时常操着长辈的心。

她自然也不想让这位年轻的长辈太过担忧,于是开口问道:“你觉得我该选谁好?”

甄楠想了想,视线移向几案上那一只托盘,里面盛着二十二只竹签,每支签上写着一位候选人姓名。

这问题可叫他为难得很,他向来只听令行事,极少过问缘由,却也知道此次进入决选的二十二位候选人,都不是上上之选。可是选驸马这种事,长公主也是身不由己,就算一个也不喜欢,最终还是得从中选出一个。

甄楠干脆将托盘端了过来,把今日退出大选的两人名签拿走,剩下的一支一支挨个看过去,脑海中便将每个人的底细也过了一遍。

此前,长公主已吩咐将所有候选人的家世背景都查清楚,包括每个人的家中亲眷、旁系宗亲、朝中靠山、师承及同窗人脉,无一遗漏。然而这些人大都与皇帝和太后有着丝丝缕缕的关联,也有几个凑数的,根本不用考虑。

“太后一派的人,殿下定然不会选。”甄楠说着,便将已知是太后安插进来的候选人排除,这一下就少了九支签。接着又拿走了五支,这五家背后有女帝扶持,实际上也可算作太后一系。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六支。

甄楠拿起一支签,以征询的目光看向张君雅。“宋侍郎的千金……”

张君雅道:“宋侍郎虽是中立派,但他掌管兵部,早已被太后盯上。他若是想保命,迟早也要归附太后。”

甄楠不得不将手中的签也排除,又重新拿起一支,还未开口便听张君雅说道:“张将军贪污军饷,若是有朝一日皇姐想动他,难免落得个满门抄斩。”

听闻此言,甄楠赶紧将手中的签扔了。此后又有两名商户子弟,因惯于惹是生非而被张君雅排除,最后便只剩下两支签。甄楠愁眉深锁,叹了口气道:“那便真的无人可选了。”

张君雅手里捧了一团泥,灵巧的手指在上面左捏捏,右捏捏,捏得十分专注,口中却说道:“剩下这两个不是最安全的吗?”

“安全?可是这两家都是南亭村的贡户,无背景,无靠山,无法成为殿下的助力啊。”甄楠对着两支签反反复复看了又看,其中一支写着“江小金”,另一支则是“江枣儿”。

张君雅停下了动作,默默看着手心里初步成型的一间小泥屋,过了一会才说道:“我不需要什么助力,别给我添乱就行了。”

“那么这两人,殿下会选谁呢?”

张君雅笑了笑,继续修整着小泥屋的外廓,说道:“不如你来猜一猜。”

甄楠一手握住一支签,看了半天,左右为难。这两人都是贡户出身,家族地位低微,对长公主而言,又有何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两人一男一女。他想了想,试探着说道:“殿下不如……给个提示?”

“二选一还要给提示?”张君雅斜睨着甄楠。

甄楠最想问的是长公主要选的人究竟是男是女,毕竟大孟还从未有过女驸马,他也很想知道长公主会不会开此先例。可他不好意思问出口,只得一脸憨厚地笑道:“我哪猜得到……”

“那便等决选再说吧,眼下我没空来挑人。”张君雅说着,将手中小泥屋翻来覆去地瞧,似乎还算满意。

这时,屋外一名侍女禀道:“殿下,永竺回来了。”

“让她到书房来。”张君雅说罢,起身将手里的小泥屋放到一旁石台上,然后洗净了双手,转身走向屋子东北角一间屏风隔出的简易书房。甄楠放下名签,也跟了过去。

永竺是张君雅的贴身侍女,听她今日急促的步伐,加上她手中捧着的一包东西,便知她收获不小。

“殿下,东西带回来了。”永竺进了书房,行过礼,便将那包东西放置于角落一张方桌上,却不急着打开。

“这是什么?”张君雅和甄楠都好奇地围了过来,却被永竺拦住。

永竺眼睛睁得大大的,郑重其事地向张君雅劝道:“殿下,先说好,看了这东西可千万别生气。否则气坏了身子,便真叫那小人得逞了。”

张君雅听了这话反而兴致更浓,笑着说:“我倒要瞧瞧是什么能惹我生气。”

永竺神色犹豫,却也只得转过身去,将包袱解开,里面是一层二尺来长卷起的竹皮。她与甄楠两人小心地掀开竹皮卷,将里面包裹的一卷泛黄纸张一点点铺展开来,其间不时有灰土泥渣从纸背扑簌簌掉落下来。

这泛黄的纸张其实并非陈年旧物,只是永竺为了将其从墙上完整扒下来,颇费了些工夫,连极少派上用场的金叶水都浇上了两桶,仍是没奏效,最后只得连带墙皮也一块扒了。纸上的几个大字正是江小白的手笔——“黑心张君雅,还我命来”。

永竺道:“有传言说,茶肆那女子昨夜在春林坊的巷子里被人给杀了,这些字就是她遇害后变成厉鬼所留,还说这纸撕不下来是因为附着了怨气。可我瞧着,这怎么也不像是鬼干的事啊。她若是真变成了厉鬼,为何不直接上门来复仇,还用得着搞这些?”

永竺正是怕张君雅看了纸上的字会生气,因此一口气讲了这么一堆话,想将长公主的心思引向别处。谁知张君雅自始至终面色如常,根本不以为意。

“不过是浆糊里加了点潟胶,小孩的伎俩。”张君雅漫不经心说着,目光却被纸上这一句话牢牢吸引住。这九个字笔势连绵,狂放不羁,又暗含着一股隐而待发之势,足见此人心性不一般。

永竺用力点头道:“那便是有人故意这么做,存心诋毁殿下,破坏驸马大选。”

甄楠插了一句:“留字的人很可能就是昨日放出谣言的女子,此人或许根本没死。”

“当然没死。郾都府尹已经派人仔细查过,昨夜春林坊确无命案发生,不过却在现场找到了这个。”永竺说着,摸出一支做工极为精巧的丝金钿花,递到张君雅面前。

张君雅接过钿花,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神情有几分困惑,喃喃道:“这人到底与我有什么仇?”

永竺忿忿道:“殿下,这人可是骗了全大孟的百姓,日后捉住了她,绝不能轻饶!”

甄楠接过话来:“那是自然,只要查出此人藏身之处,我立刻便去将她捉来。”

张君雅自顾自思索着,默然不语。永竺便与甄楠聊了起来:“你知道这家伙是怎么骗人的吗?我到茶肆一打听,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永竺说着,忽然来了兴致,便在桌边的圆凳坐了下来,立刻换了一副神情,开始重现她打听到的那一幕场景。永竺或许在这方面的确有天赋,只一瞬间,凄婉之色自她眼中流出,立刻便能叫旁观的人入了戏。

“她……”永竺满怀深情喊出这一个字,拖音拖得恰到好处,“她曾许诺要与我携手踏入长信殿。”

张君雅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倒不是被永竺的演技瘆的,其实她早已习惯了,只不过她知道永竺每次都十分投入,肢体动作需要空间施展罢了。

“而我……”永竺捂着胸口,努力眨了眨眼睛,却挤不出半点泪水,只好假装已经挤出了,抬起手来轻轻擦拭眼角,“我却有眼无珠,没早些认清她原是个薄情寡义之人。苍天呐……”

甄楠眉峰抖了抖,眼中透着一丝惊恐,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一旁挪了挪。就连张君雅也看不下去,微微皱起了眉头。

永竺瞧见两人的反应,连忙辩解:“不是我演的夸张,我找过在场的茶客问了,她当时就是这么哭的。”

张君雅坐回书案后,向甄楠问道:“你说此人有倾国倾城之貌?”

甄楠正准备开口,抬眼一看张君雅,忽然意识到,长公主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只是他与永竺每日伴随长公主身侧,早已习惯,便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他连忙低头应道:“属下未曾亲眼见过此人,不知是否属实,不过……坊间都是这么传的。”

“是啊是啊,”永竺连忙接过话来,“我到茶肆打听,别人也都是这么说的。”

张君雅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我怎么不记得曾经辜负过这样一位美人?”

听了这话,永竺和甄楠竟真的皱起眉头开始细细回想,仿佛真能从记忆中搜寻出这么一个人似的。

张君雅有些无奈,只得开口拉回正题:“以往暗中诋毁我的人也不是没有过,但这次这个,倒真有些特别。”

永竺和甄楠听罢,都隐隐有些兴奋,长公主如此一说,便代表对此事已经上心,这个背后泼污水的人就要倒霉了。

“可我们该怎么找她呢?”甄楠问道。

张君雅起身,缓缓踱到方桌前,用手轻轻摸了摸那张字幅的边缘,说道:“这种纸是石江书院独有的石心纸,虽表面粗糙,却柔韧坚致,水不易浸,火不易透,久而不败,如同顽石之心造就。而且,这种纸张造价不菲。”

最后四个字,张君雅特意加重了几分。甄楠立刻明白过来,连忙抱拳行礼道:“殿下放心,属下立刻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