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海面风暴频生,飘来岛上却是万里晴空。这里似乎天生就是一块福地。

郾都位于飘来岛中部平原腹地,是大孟王朝的都城。城内张灯结彩,到处透着一股喜庆之气,只因大孟皇室正为长公主召选驸马。以往皇家选婿都是按祖制规程进行,与寻常百姓没什么相干,今年却不太一样。

此次驸马大选,无疑是大孟开国百余年来难得一见的盛事,选拔规则也可谓开创先河,不但放宽了召选条件,而且不论男女皆可参选。初试选出男女各一百零一人,又经过文试、武试,层层筛选,最终杀出重围等待长公主亲自挑选的幸运儿,还剩下男女各十一人。

一场历时数月的驸马大选,引来全民瞩目,不知牵动着多少人的心。

今日永安坊的十字街口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街边茶肆的二楼坐了几桌闲谈消遣的茶客,谈论的自然是时下最受关注的话题。

一名茶客神秘兮兮地对同伴说:“召选驸马不限男女,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莫非……咱们这位长公主,她喜欢的是女子?”

“当然不会。”坐在一旁的同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在咱们大孟,同性成婚者实在少之又少,更何况是皇族?这次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两人本就嗓门大,即便声音压低了些,周围的几桌仍然能清楚听见两人的每一句话。

茶客又道:“如今决选在即,男女候选人各十一位,个个都是万里挑一,而且整个大孟上上下下都在关注此事,怎么能是做做样子呢?”

同伴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你就不懂了,越是举国关注才越要做足表面功夫啊。你想,咱们大孟自开国以来,不光有了女将军、女状元,连当今圣上不也是女子吗?这回破天荒准许女子参选驸马,不过是皇家做个表率,搏个名声。至于长公主,最后定然还是会选男子。”

“哼。”只听角落里传来一声轻蔑的冷笑。

两名茶客循声望去,见靠窗的一桌坐了一个戴面纱的妙龄女子,身着淡紫色薄纱缎裙,云鬓里插着一朵丝金钿花。只是面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看不清容貌,只露出一双明净清澈的眼睛,似乎是个美人。

茶客望着那女子,小心问了句:“不知这位姑娘有何见教?”

那女子微微颔首,似将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面前一杯清茶上,不屑朝旁人投去一眼,只淡淡说了句:“是男是女,她根本不在乎。”

两名茶客对望了一眼,都颇为不解。一人问道:“莫非姑娘知晓内情?”

女子张了张嘴,继而却又缄口不语,只长长叹了口气,似有满腹心事。

茶客见这女子却欲言又止,心中越发好奇,便又问道:“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什么人?”女子自嘲似的笑了笑,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她曾许诺要与我携手踏入长信殿,而今……却无人知道我是谁。”

不光是两名茶客,附近听见这话的几桌人都呆住了。“长信殿?那可是皇宫正殿啊。难不成你说的‘她’,就是……辰阳长公主?”

女子惨然一笑:“除了她还能有谁?可叹我有眼无珠,没早些认清她原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此言一出,更是让人目瞪口呆。尽管两个女子相恋并不是闻所未闻的稀罕事,但到底也算是难得一见。而这回,其中一个竟是当朝长公主,还隐约藏着一段跌宕起伏的曲折故事,怎能不叫人心生好奇?

坐在女子周围的几桌人不约而同都将目光转向了她,静待着她继续往下说。只见女子微微垂下头,抬起右手轻轻拭了拭眼角,重新放下手时,却没留神将遮面的薄纱也一并带了下来。

四周立刻安静了下来,能清楚听见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众人还来不及赞叹,就已被女子的面容惊呆了。那是一张只在画中才能见到的脸,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仙子玉貌可谓当世罕有,只瞧一眼那侧脸,便令人挪不开眼。

女子将面纱重新戴好,却听一个书生笑呵呵地说道:“又是一个遇人不淑的痴情妹子,多可怜呐!来,跟哥哥说说,哥哥替你讨回公道。”

这书生说着,便端起自己的茶杯,朝女子走去。但他不敢贸然靠近女子,脚步迟疑了片刻,便走到离女子最近的一张空桌,与她面对面坐了下来。先前那茶客看不过眼,便起身走了过去,与那书生坐在一桌,说道:“这位兄台,别打岔,听人家说。”

于是围观的众人也都坐不住了,纷纷往前靠拢。只片刻的工夫,女子周围的空桌就被看热闹的人坐满了,甚至两三个人挤在一张条凳上,一桌围了七八个人,不过众人大都轻手轻脚,也不敢随意出声,生怕惹她不快。

女子却对周围的人视而不见,眼中铺满了愁怨,似乎陷入往事之中无法自拔。窗外隐约透进的光线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让人瞧着便忍不住心疼。

茶客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是说,你与长公主曾是……曾是一对儿?”

“不错。”女子镇定自若地吐出两个字。

众人默不作声,却不约而同地张开嘴巴或是瞪大眼睛,互相交换眼神以表达心中的震惊。先前认定长公主不会选择女子的人,这时候已经呆若木鸡,不知身在何处。

唯有那茶客还不肯罢休,又追问道:“请恕在下多嘴,姑娘貌若天仙,与长公主确是般配得很,却又为何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女子眼波流转,笑容苦涩,颇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我出身卑微,家道消乏,于她而言根本就是个无用之人,也难怪她对我弃如敝履。”

此言一出,围观的众人大都唏嘘感慨不已,有人出言安慰:“姑娘别伤心,你还年轻,要知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你说是不是?”

也有人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一个劲地摇头:“不会的,长公主怎会是这样的人……”

“她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而我呢?只是个卑贱草民,自然无人信我的话,罢了。”女子说着,在桌上放了两文钱,便起身往外走。

许是女子神情太过凄婉哀怨,众人不禁露出怜惜之色。书生连忙起身拦住她:“姑娘,你去哪?”

女子脚步顿了顿,脸上又恢复了先前的漠然:“回家而已。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如今早已想通了,放心吧,我不会自寻短见的。”

众人松了口气,茶客将书生拉回原位坐下,书生倒也不敢造次,只好看着女子离去。满屋子的人安静地目送女子走出茶肆,有几人还对着女子背影关切地叮嘱:“姑娘保重啊。”

十字街头,女子很快隐没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不一会,她的身影便出现在坊南。街边卖糖葫芦的小摊前,她摘下面纱,走上前去。

摊贩是个瘦小的老头,笑呵呵地招呼道:“姑娘,买串糖葫芦吧?”

女子笑着摇摇头,转身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道。这巷子是官仓的后巷,冷冷清清,无人往来,只有巷道尽头住了一户人家。

小院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女子进了门,转身将院门关上,忍不住嘿嘿笑出了声。“连老方头也认不出我,这身打扮配上长姐教给我的‘仙姿妆’,果然是天衣无缝!”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从后院打了一盆水来到卧房,对着铜镜将脸上的脂粉一点一点洗去,露出毫无修饰的面容。虽是同一张脸,卸去妆容后,却比方才看着小了好几岁,分明是个唇红齿白,容颜清丽的少女。

此人便是南亭村江家幺女——江小白,在郾都城里寂寂无闻,谁也不知,谁也不晓。

近两年她一直住在永安坊的这所小宅,很少回南亭村。平日里她无事绝不外出,想吃个馒头都懒得迈出院门,宁愿自己蒸。但眼下,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江小白将桌上收拾干净,重新坐了下来,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她微微笑了起来。她对自己在茶肆的表现十分满意,然而笑容之中却掩不住苦涩。

“你们以为我真是演的吗?其实我的遭遇,比这还要惨……我的的确确是死过一次的人啊……”江小白长长舒了口气,尽量不去回想上一世。今日她之所以能将长公主的“旧情人”演得如此惟妙惟肖,也不乏真情流露的缘故,根本不用去琢磨该如何展露伤心哀怨之态。

然而今日这出戏,只是她计划的第一步。

她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心潮却愈加澎湃。“当了两年缩头乌龟,现如今驸马大选已经让哥哥和枣儿身陷险境,我不得不出手了。”

江小白来到书房,从纸架上取来一卷厚厚的纸张,展开铺在书案上。这纸比寻常书画用纸更加厚实,极有韧性,不易破损。

她找来家中最粗的一支笔蘸饱了墨,悬肘落笔,提顿从心,片刻工夫便在纸上写下几个斗大的字——“谁当驸马谁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