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傍晚的地下广场总有一股腐烂的气息。

抽完最后一根烟张泽冉从厕所隔间出来,哗啦啦的水声一时掩盖了外面的吵闹,她站在镜子前拨开碎发,用手按了按已然成型的伤疤,叹了口气重新拨下头发,企图将眉尾那道伤疤遮住。

燥热的晚风从窗外肆无忌惮的闯进来,混着厕所里的腥骚气,张泽冉皱了皱眉头,随后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了出去。

昏暗的走廊上,有两个穿着水手服的女生蹲在一边,见他出来,都起身围了过来。

“姐,还是不给。”其中一个女生颇有些无奈的摇头,张泽冉没说话,另一个女生接上:“太过分了他们!我们唱了5场,到最后只给3场的钱,也太欺负人了吧!”

“丁哥回来了吗?”张泽冉借着走廊尽头射过来的微弱光芒掸了掸身上虚无的灰尘。

“早回来了,就是不肯见我们,他鬼精着呢,也不想给钱!”一女生回答道。

三人走出长廊,嘈杂的音乐声和人声混合,震的张泽冉头疼。

“我们应该拿多少?”张泽冉本能的去口袋摸烟,结果只摸出一袋空的烟盒,她捏了捏眉心,自言自语:“一场两千,五场一万…只给了三场……”

“小冉姐,要不我们报警吧。”

张泽冉摇了摇头:“用不着,”她咬牙,沉声说:“我自己去要。”

两个女生对视了一眼,没有再说话了,张泽冉让两人先离开,自己独自一人冲着最里面的包厢走去。

丁俊辉正坐在沙发上忘我的嘶吼,张泽冉推门进来他有意瞟了一眼,但是不去理会。

“丁哥,我来要钱。”张泽冉不想废话,她也没那个精力。

丁俊辉没搭理她,依旧唱着跑调的歌,张泽冉提了点音调:“丁哥,我来拿我们的演出费。”

丁俊辉依旧没停,张泽冉又怎么不知道他是故意的,心里压着一口气。

她就这么站着,等丁俊辉一曲歌终,才又重复一遍自己的来意。

丁俊辉假意为难:“小冉啊,你也不是不知道,自从你们乐队走了几个成员之后,就没有多少人来看了,你知道吗?我根本不赚钱的呀。”

张泽冉闷着性子:“我们签了合同的。”

丁俊辉挠了挠头:“做我们这行的呀,合同也就是走个形式,你要知道的呀,给你们三场的钱,我真的是仁至义尽的呀,再往外掏,就是倒贴啦!小冉,多体谅哥一下嘛,以后说不定也要合作的呀。”

张泽冉苦笑,突然冲过去,一把抓起茶几上的酒瓶,玻璃碎片四溅,吓的丁俊辉愣是跳到了沙发上,张泽冉逼过去,一脚踩到遥控器,屏幕里开始自动放歌,里面唱:“我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破碎的玻璃瓶口对着丁俊辉,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到底出现了一丝不安,但是很快取而代之的是并不成熟的凶狠,蓝黄色的灯光打在脸上,张泽冉嘴唇动了动,平静的吐出两个字:“拿钱。”

——

从地下广场出来,已经快九点了,张泽冉捂着口袋,站在风口掏出手机打电话。

“嗯,钱拿到了,明天给大家分了吧,这段时间,辛苦了…”

挂了电话,收起手机,张泽冉在路边站了会儿,准备去吃碗面再回家,她穿过车流,跑进对面的小吃街,点了一碗馄饨,服务员给她送了两片西瓜,问她是不是隔壁舞蹈学院的。

“不是。”张泽冉咬了口西瓜,汁水顺着食道滑进空荡荡的胃,凉意瞬间扩散到五脏六腑,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觉得四肢都舒展开了。

“看你穿这样,以为是去表演了呢,不过也是,那儿的学生乖着呢,你这样……的确不行……”服务员上下打量她,有一搭没一搭假意说话,张泽冉咬咬牙,埋头吃瓜,敷衍的笑了一下。

“我跟你说啊,那学校的学生真不错,个顶个的漂亮小姑娘。”服务员还在喋喋不休,跟张泽冉的肚子有的一拼。

“姐姐,我的馄饨好了吗?”张泽冉抬头打断她,服务员一拍大腿,拎着围裙就离开了。

谭诗然轻悄悄坐到张泽冉对面的时候,张泽冉正低头在怀里数钱,她知道丁俊辉压根不会怕她这个黄毛丫头,给钱不过是因为这么长时间的面子,她刚拿到钱的那会儿手都在发抖,根本顾不得数,现在一张一张数,顺带分了一下。

“数完了?”张泽冉抬头的功夫,的确是被吓了一跳,差点儿从长凳上翻下来,看到是谭诗然后,脸色明显冷了一下:“怎么是你?”

谭诗然刚演出完,衣服还没来得及换,脸上的妆容即便夸张也依旧盖不住原有的少女气息,她歪着脑袋做思考状,笑的格外开心:“怎么就不能是我啦?”

“有病。”张泽冉懒得理她,捂着口袋转身换了张桌子。

谭诗然把裙子撩起一半,从中间打了个扣绳,踩着舞鞋挤过人群站到张泽冉身边。

“你有病啊?”

舞鞋底薄,谭诗然觉得脚底有点凉,却依旧嬉皮笑脸弓起脚背冲着张泽冉笑:“你管我有病没病,妹妹就是这么和姐姐说话的?”

“谁他妈的是你妹!”张泽冉踢开凳子,莫名其妙的开始炸毛。

谭诗然环手镇定的看着她,撇撇嘴:“不就是你?”

她人瘦,一说话吸气,胸前露出的一片清晰可见的锁骨有点儿骇人,白的好似营养不良。

店里人多嘈杂,本应该没人注意角落里的两个女孩,偏偏谭诗然太惹眼,张泽冉提高一点音量,店里整个都安静下来。

张泽冉觉得丢人,索性饭也不吃了,闷头冲了出去,谭诗然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她知道张泽冉不会走的很快,从小就这样,这个人总是表面上看起来很不耐烦,可是又总是不忍心。

两人一个在前面走,一个跟在后面,直到快要拐进巷子,张泽冉才停下来,转身看着不远处的谭诗然。

“我到家了,你别跟了。”张泽冉扬起下巴,颇有些得意,“你舞鞋脏了。”

舞鞋本就不适合走石子路,谭诗然脚底板被磨的有点儿疼,她站在马路对面,就这么看着张泽冉,红裙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小腿上的淤青,昏暗的路灯下,她像是轻翼的蝴蝶,飞扑着往对面跑。

老旧的生活区十字路口连个红绿灯都没有,加上灯光暗,有极速的面包车冲过来那会儿,谭诗然一紧张踩到裙摆,跌跌撞撞差点儿绊倒。

“张泽冉!”谭诗然有点儿狼狈和无助,面包车的喇叭声格外急促,车灯晃过她的眼,那么一瞬间,谭诗然感觉身前有一股力,她猛地前倾,裸露的皮肤贴着张泽冉的皮衣,她一个激灵,抓的更紧了。

张泽冉也被吓得不轻,指着已经疾驰的面包车破口大骂:“赶着去死啊?投胎轮不到你了吗?”

谭诗然窝在怀里偷偷露出脑袋瞧她棱角分明的侧脸,少女浑然天成的美好夹杂着初露锋芒的痞气,谭诗然非但没有那么害怕,反而偷偷缩起脑袋笑了。

这就导致张泽冉一低头两人目光交错,张泽冉眉头一皱,下意识推开谭诗然:“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才没有”谭诗然摇头,随后踮起脚尖凑过去,吧唧一下亲在了张泽冉的侧脸上:“命是妹妹给的。”

张泽冉愣了会儿,而刚刚那人早就已经跳开了,捂嘴站在一旁偷笑,灯影将少女的身影拉的修长,晚风柔和,碎发盖住她的额头,张泽冉侧过脸,破天荒的移过去,有意无意地问了句:“要不今晚你来这个家吧。”

这不是张泽冉的第一次邀请,在母亲带着她离开的很多时间,两人碰面,张泽冉经常会问出这句话。

谭诗然叹了口气,她歪着脑袋依旧笑嘻嘻的:“怎么啦,舍不得我了?”

“唉,我说谭诗然,你能不能别这么自……”

“叫姐姐。”谭诗然打断张泽冉的话,随后垂下脑袋,似乎有点不大好意思:“我给张叔打过电话了,他马上来接我。”

张泽冉哦了一声,捏紧口袋的一沓钞票,漫不经心的踢开脚边的石子,其实她早就料到谭诗然会拒绝她,对于那个乌烟瘴气的家,她自己都不愿意,何况谭诗然。

“他……最近有动手吗?”两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微妙,刚刚的吵闹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和忐忑。

张泽冉喉头滚动了一下,微微吐出两个字:“没有。”

张扬的轿车停在路边,张泽冉连一个再见都没来得及说,谭诗然已经坐进车内扬长而去了,留给她的只有飞扬的尘土和抖动翅膀挣扎的小蠓虫。

暖黄色的灯光一闪一闪,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熄灭,老旧的生活区,此刻也只有对面的小商店还孤零零的亮着一盏灯。

张泽冉从口袋抽出一百块,又背过身将剩下的钱塞进衣服里面的口袋,准备去买几包烟抽。

巷子里传来狗叫混着骂声,从小卖部里出来,张泽冉还没来得及点着烟,只听见巷口传来女人凄厉的惨叫,以及那句几乎是吼出来的那句:快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