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出了学宫,往勤政殿走了一段,却突然调转方向,往皇宫西侧的采霞门去。

卓云紧张得问她,可是要出宫去。

“放心,不是!”皇甫璎稳妥地许他。

卓云偷偷捏把汗。摄政王可是下了严令,不许放女皇私自出宫的。

“就是去采霞门看一看……”那女皇又补了一句意图。

卓云这才紧紧跟上。

入了夏的午后,日头有些大。

好在采霞门处,两边歇脚的廊下,植了两排大槐树,经年树冠如华盖,浓密树荫,挡住了大部分的灼热。

鱼娘就在那侧廊的一处尽头,一方小小的蒲席铺地,端正跽坐了,细细地修磨指甲,再用牛乳浸手。

不与任何人交谈,与其他各家的小厮随从侍女,保持着距离。

女皇一路悠悠行过去,直至鞋底印上了那方蒲席,裙角触了鱼娘的膝盖。

“你日日都在这里……等候吗?”她垂眸,却不低头,高高在上地问脚边跪着之人。

那鱼娘也不知在晃什么神,仰头看了才发现是她,慌忙拿出浸在牛乳中的双手,行着叩礼应答:“回陛下……是……是的……”

女皇回头,看了看远处那些低头垂目的下人们,又压了压声音,问她:

“朕那皇叔,可是要你马车上……宽衣服侍?”

“……”那鱼娘突然有些脸红,瞧着女皇,一身清贵,一脸正经,问的话却不择对象,不择场合。花了少息功夫来镇静了,才作解释:“王爷背上有伤疾,每日伏案写字久了,便疼痛难忍。鱼娘曾学得些经脉按摩的手法,便趁着路上乘车的间隙里,给王爷按一按,因着王爷回府后,多数时候,还要在书房里,理事到深夜……”

“……”女皇听着唏嘘,仰面倒了倒眼睛,才又侧脸下来问她:“皇叔对你,好吗?”

“王爷对奴家……甚好……”鱼娘脸上又泛红,低声应答。本是妖媚的脸,却显真切。

“怎么个好法?”皇甫璎纡尊降贵地猫下腰,去听那小如蚊蝇之声的应答。

“王爷对奴家,从未有过重话,也无重罚……”

皇甫璎便别头去笑,可不是甚好么?他对她这个女皇,还常常黑脸黑声地教训,动不动就甩重话,下重罚呢。

“那……你对他呢?”女皇又问。她亦是有些迷狂,明知问得糟心,却又偏想挖。

“自然是此生不渝的……欢喜……”鱼娘又答,不禁有些痴意。想来是因着,从未有人这样问过她,一经问起,便是迫不及待的脱口倾述。

可就这最后一句“此生不渝的欢喜”,却把少年女皇给激怒了,一个拂袖甩手,掉头走了。

来去匆匆,没头没尾,深深浅浅,几句话,便完结了这采霞门边的天子垂询。

留下鱼娘在原地,依旧是远离众人,脸上神色幽幽变幻,不知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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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璎掉头,便直直上了勤政殿,去小书房。

又是跑着去的,气喘吁吁地,撞进书房里,撞得那人一头雾水,凉凉抬眸来看她。

见他一身玉冠锦衣,凝神敛色,于那幽凉殿室深处,日日如故,替她打理这成山的繁琐,又想起那鱼娘说的,他在日日伏案书写之后,背上都会疼痛。

少女心中涌动得厉害,径直几步,绕到他身后去,跪地覆身,前胸贴了他后背,再探手下去,将那男子紧腰给抱住了。

“怎么了?”男子侧眸,却看不见她。

女皇便用鼻尖和眼皮在他后颈上蹭,鼻息热热地,眼睛也润润的,直想蹭开那后衣领,去看他的背。蹭了蹭,却不得见,便在那满鼻的木荷香息中,忍不住问:

“皇叔背上的伤,很痛吗?”

“戍边那几年的旧疾,就是天气急变时,要痛一下,倒也无妨……”男子抓住她环腰的手,轻笑,叹气。

却跟鱼娘说的,不一样。

“朕想看看……”皇甫璎便抽了手,侧转了身,闷头往他怀里钻来,要解他的腰上玉带。

“做什么?”男子赶紧捂住腰上,重重地拉下她的流氓手。

“就是想看看嘛……”女皇讪笑,还在想求。

“陛下不可这样!”男子蹙眉,又补了一句,“以后也不可以!”

大约是训她,在勤政殿书房里,就要去脱男子的衣服,她这女皇,也够荒唐!

“想着就这里疼……”少女就捧了心,揉得我见犹怜。

其实,她想让他宽衣解带,到不是馋看男子的背,就是想看他的伤而已。

她心头好奇,那究竟是何种旧伤,能够日日疼痛的这般厉害?

同时,心头也起疑。

他似乎,不情愿让她看见。端午那日金鳞池湖心落水,她喊冷,他也只是拿了外袍给她穿,然后,自己也是赶紧用中衣,遮盖了赤身,没让她看。

甚至,也不情愿与她说实话。她去燕王府两次,似乎都听到鱼娘在说这按背的事情,鱼娘也说是伏案后而就痛,不似他自己说的那般轻巧。

“心疼叔吗?”男子却抬手,捡了几本折子出来,往她面前一扔,“那就自己来批这几本折子!”

不知不觉,转了话题。

“……”女皇尚揉着的小心口,突然就开始为自己而疼起来。

“迟早都是要自己写的,来,先写几本看看……”摄政王顺手,把笔架上朱笔,塞她手中来。

“……”皇甫璎接了笔,却有种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感觉,看着那几本厚厚的折子,一边去摸,一边讪笑,“这么多啊?”

“都是一类,大同小异,可以举一反三的……”摄政王还是发了些善心,适当点拨了一下。

女皇于是伸手,拿过一本来,打开晃一眼,未细读,先扭头,挤了眼睛问他:

“写完了,可以亲一亲吗?”

“不可以!”摄政王凝眉,果断拒绝。

皇甫璎噘嘴,心下腹诽,他怎么能够这样?时冷时热,太不稳定了。

却也试着凝神去看那折子。

又觉得,那男子与她并肩,坐在她侧边,既有些挤,又颇有压力。

“皇叔,您在我身边,我写不出来……”她又想出个坐不安稳的挑剔。

直直地把那男子激得站起身来,往边上书架旁站立了,翻书看去。

女皇这才专心看了那些折子,原是端午那日,在金鳞池见过的一些朝官写的感恩奏疏。有喜欢她给取的小贱名,把扇子当枕头枕着入梦的;有称叹她的容貌与智慧,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日,飘摇兮流风之回雪;更有甚者,诉说自己一见倾心,继而茶饭不思的爱慕与思念之情的……

一言以蔽之,都是些例行的马屁折子。

这倒也不难,故而一边轻松地写着,一边又抬头去问她皇叔的话。

“皇叔,您府上那么多宠姬,您都……认得完吗?”

她本是想问,那么多宠姬,你都睡过吗?话到嘴边,还是忍着,改了个温和的。

“好像……不能,”摄政王抬手在书架上换了一册书,凝神想了想,又大约知道她想问什么,便答她,“确切地说,除了鱼娘,其他的……都算不上吧。但又都是朝中大臣费心送的,却之不恭,等过几年,她们若有好去处,放出府便是……”

这话里的大部分,她都喜欢,只有一点,她又极不欢喜。

女皇便扯着笑,一边笔下走龙蛇,又捉着那极不欢喜之处,挑衅着问他:

“那鱼娘呢?皇叔若是喜欢她,不如扶了做王妃吧,或者,至少做个侧妃?”

有些酸酸的火气。

“……”摄政王却没有即时应她,过了良久,也没有应她。

那就是明显不愿回答,亦或,明显不愿接受她话里的提议。

“……”女皇便因着这极不欢喜的一处,弄得整个人都不欢喜了。

若他是单纯的重欲,所有宠姬都一视同仁,那也就罢了,可这明显就是对某一个情有独钟。且对这个情有独钟的,又态度不明,那是不是意味着,这个情有独钟的背后,还有个什么念念不忘的旧情人之类的影子?

这太可怕了。

“皇叔是不是还喜欢着吕太妃!?”她一时没把住,脱口就把心头的焦虑,问了出来。

“你……”男子啪地一声扔了书,两步走过来,俯身过来,一把捏了她的脸颊,像是想要撕她的嘴一般。

“我怎么了?”皇甫璎硬气地抵上去,他能做,还不能让人说了吗?

“你这脑子里……”摄政王很是无语。

“我这脑子里,就是成日都想些乱七八糟的!”她用他经常训她的话,来回。

“……”男子突然低头,抵了她的额头,一阵轻笑后,退些距离,看进她的眼底里,眸光深深,竟像是在宽慰:“的确是些乱七八糟……莫须有的,别胡想乱猜了,专心点,写你的折子!啊,专心点!”

那“专心点”,还重复了两遍。深恶痛绝她喜欢走神歪思的习惯。

“我……写完了……”

少女心中,就瞬间乌云转晴,抬手将那写了朱批的折子,往前推了推,示意他检查。

摄政王坐下来,逐一翻开来看。

然后忍不住,哑然失笑。

那穷极诗词歌赋,赞女皇陛下好看的,她写一句“卿亦好看,若芝兰玉树”……

那用了上万言,滔滔不绝倾尽相思的,她便批一个“朕亦甚思卿”……

还有那洋洋洒洒,拐弯抹角表达爱慕的,她大刺刺地来一句“朕亦心悦卿”……

又简单偷懒,却又能把那些年轻臣子的心,给吊得七上八下的,怕是连命都愿意卖给她。

不谙权术,却又天生有种自来的娴熟,将那权柄舞得轻扬,亦如端午那日的题字与应对。

摄政王看得算是满意了,却仍是寒碜了她一句:“这勾人的本事,倒是不小……”

“还是远不及皇叔的……”少女便笑,抬手去摸着唇角,自叹着不如,满脸的羞怯,满目的遐想,还有满口宛转的直白,“以后,求皇叔,千万别再说让我专心点这话了,我一听,就想起端午那日,金鳞池湖上,皇叔的……教诲……”

青葱玉指,抚在饱满水润的樱色唇角,腮面微红,似撩非撩地,看着眼前男子。

饱含着一种憨憨纯纯的少女清气,不怎么露骨的浪荡,却又是一番蚀骨的风情……

势必要拉他下地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