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端午节正日。

少年女帝,东珠抹额,龙袍掐身,玉带敝膝,一身掩了性别的天子装束,偏偏有种雌雄难辨的妖娆。

一大早,便坐了玉撵出宫,往城南金鳞池,赴这一年一度的龙舟会。

这龙舟会,不是运河里那百姓齐乐的民间习俗,而是辰国天子与朝臣们的一次燕乐雅集。

金鳞池乃一座皇家御苑,接通运河,湖面宽阔,方圆近十里,平日为训练水军所用,内有亭台楼阁,花山园林,亦可供皇家御宴与节庆集会。

巳时,百官已在金鳞池云集等候,待女皇陛下到来,便齐齐登上数十艘龙舟,在波平如镜的金鳞池湖面上,由东至西地畅游。装饰一新的龙舟上,琴瑟声声,锣鼓齐鸣,场面十分热闹。

尤其是那艘巨大的主船上,女皇陛下要给这些三品以上的朝廷重臣们,赏赐亲笔题字的扇子。

每一年的扇面,都有所不同,每一年,大家都会提前猜测与期待,这一次,那个从不按常理出牌的女皇陛下,又会题出怎样的字句诗词……

皇甫璎站在甲板上,迎风而立。听着寺人,按官职品级,从低到高地唱喏,请大人们,逐一上前,她于那案上,随意抽取一枚折扇来赠与。

朝官们接过扇子,谢过恩典,皆喜欢当场打开来,将那些题字高声念出,图个大家品鉴,与众欢乐。

“獾郎……”

“狒狸……”

“寄奴……”

“寤生……”

……

起初几个念出来,众人尚未摸着头绪,只觉得写起来好看,念出来,也好听,像些人物小名,别致而有趣。

“小羊……”

“稚鱼……”

“溪狗……”

“阿鲤……”

……

又是些别有意趣的小名。女皇陛下站在那风口上,含笑不语,只管递,却不管解释。

“灵宝……”

“小弥……”

“七符……”

“犬子……”

……

再往下又来了一串后,便有些学士渊博之人,开始点头称赞。季太傅亦看出了门道,出列替女皇陛下解释了:

“古人云,贵字贱名,越是命重福厚的贵人,越是需要取个糟糠贱称来呼唤,以求消灾,以防天妒。这些都是古人曾用过的小名,这些古人,或是帝王将相,或是枭雄重臣,或是风流名士……诸位大人有福了,陛下这是给大家起贱名呢,祈愿达人们福禄常在,与国祚共绵长……”

众人便纷纷称赞女皇的慧心,又是一阵谢恩。

皇甫璎立在船头龙首,便伸长了脖子,穿越那长长的龙身船舱,想去看龙尾的光景。

摄政王站在那里的。

她却看不清,中间隔着的脑袋和肩头太多了。

她获得了那众口不绝称赞,便想去看她叔的神情。可今日,他也不知怎的,就在那龙尾上,远远地站着,一直没上前来,说是让她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往年,他可都是随时站在她的身边,为难的事帮着她做,为难的话帮着她说的。

皇甫璎心头突然有些孤单,又有些担心,是不是她昨日说的那几箩筐的话,把他给吓坏了?

可眼下,也无暇分神太多。

眼前一片其乐融融,越来越有那君臣同乐的气象。

寺人继续高声唱喏着,后头的朝官们,也欣然地上前来领赏。品级越来越高,官职越来越大,拿到的题字却也越好越……好笑。

若是那小名,跟那领扇的大人,恰好在某种气质上相符了,便是一阵阵的哄堂大笑。

比如,那虎背熊腰的,领了个“铁柱”……

那方脸庞,铜铃眼的,领了个“虎头”……

那面相憨,气质厚的,领了个“憨牛”……

领扇的大人们也跟着一脸的苦笑,这些绰号,怕是以后就得在朝堂上下给叫开了,这辈子也甩不掉。

不过,倒也是些无伤大雅的调剂,且也有好寓意。

待得那一个长得黑的,领了一个“黑臀”……

那龙舟上的笑浪,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大有掀翻舟船的气势,让后边的龙舟也纷纷侧目。

“这是哪个古人……他爹给取的?”黑脸大人的黑着脸,哭笑不得。

“这可是个上古帝君的小名,越贱越贵,越贱越贵……”季太傅笑着,忙着解释与安抚。

倒得最后,一双狐狸眼的吕相爷,三朝以来,辰国最精明之人,领了一个“呆瓜”;女皇帝师季太傅,皱起满脸褶子,苦苦地念出他领到了扇面上题的三个字——“丑八怪”。

那龙舟上的欢乐,便到了极点。

皇甫璎也就吟着笑去看。能够把一群古板严肃的朝臣,逗得这般开怀大笑,岂不是有趣?

可终是失落,远远地,还是看不清那龙尾上,那人面目。

“陛下,是不是少写了一份?”季太傅迟疑了少息,还是问了她。

见着那小案上已经空空,那“呆瓜”和“丑八怪”已是最后两份。

季太傅问话一出,众人笑声停歇,龙舟上霎时安静。其实,大家都没有忘记这件事情,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摄政王。

那骤歇的寂静中,众人都想听一下,这龙舟首尾的两人,如何收场。

少女昂首迎风,额上东珠闪亮,衬托得脸白唇红,比那珠子还娇润,说的话,也是无比的骄傲与美好:

“皇叔绝世无双,乃朕心中之朗日明月,这节气之礼,朕自然也是要赠一份独一无二的,且叔侄之间,私下相与便是了,不与尔等看……”

这种话,本是骇人的逾越,可由着她那般堂而皇之地说来,便只剩了一种天子的光明磊落,少女的纯真仰望,反倒,让人信服与赞叹。

且还在欢乐气氛中,大家本就对有些东西,更为包容。

众人便又在欢乐中点头,嬉笑,继续互相取笑去。

摄政王依旧站在那龙尾上,依稀在看她,亦在听她说话,却与那一团笑声与和气,有些疏离。

皇甫璎便想穿过船舱,走到他身边去。

未起步,却被围住。

这种时候,气氛又好,场合又轻,自然是有许多想要攀附的人。

女皇没经验,却又本能地,觉得是不是应该要亲和,便也只有先一一应对去。

她其实,除了背诵经史困难些以外,其他的,都还好,记人,记名,记脸,记舆图,都是好手。刚刚才认过一遍的人,有些还是年年都要认好几遍的人,她还是记得的,人到了跟前,她不仅能主动喊得出称谓,还能说得出些相关的事迹与癖好来。

这就更让众人激动,长于深宫的少女,看形势也是即将亲政的女皇,又是那样的初纯与美丽,居然对我几年前走路摔个狗吃屎的糗事,或者是喜欢吃糖糕的癖好,都还记得,真是……

所以,接下来,那一日剩下的时间,女皇陛下都被包围了。

她忙于应对,无暇顾及,她的皇叔,在哪里。

龙舟行完湖,众人上岸来,便是在湖边亭台处的宴饮与燕乐。

少年女儿家,其实玩心也重,旁边又有不停的怂恿与恭维,加之她亦是想要露些头角,在朝中心中,留个好印象,以便日后服众。所以,把那些端午节气上的燕乐把戏,逐一玩了个遍。

偏偏又还都是些她擅长的。

那射粉团的游戏,艾灰汁浸泡过的黄米角黍,滑不溜秋,却还切成了小块,远远地搁在金漆盘中,用特制的小弓箭来射,射中者,才能得食。

那些老眼昏花的老臣,或是斯文秀气的文官们,许多不谙武艺的,便总也射不中,不得食。

可这端午节气上,就贪这一口粽子麻团。少年女皇便亲自上阵来射,射中了,便取过来拿给边上的人吃。她的骑马和射箭都是卓云教的,只要不用重弓,她的准头就好。是故,一群大老爷们,簇拥在少女身边,仰着她的鼻息,乞食。

哄得少女眉角飞舞,颇有些慷慨施舍的乐趣。

还有那射柳的竞技。骑马飞奔,用无羽簇箭射柳,讲究既要射断柳枝,还需在飞箭断柳之时,驱马奔至,伸手接住断柳,再飞驰而回。

这射断细柳的准,和手接断柳的快,许多长年练习骑射的武官与将士,都未必能做到。可那少年女皇,翻身骑了快马,拿了簇箭,竟轻轻巧巧地做到了。

又是一番刮目相看。

就这般,一直玩乐到晚霞弥漫了天际,待到群臣散去,女皇这才跳起来,去找她皇叔。

亭台阁子,花山园林,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找了一圈。

原是在花山后边,一处临湖的僻静小轩里,煮茶喝呢。

“今日端午,当饮蒲酒,皇叔为何只喝茶?”女皇讪讪地,上前去,于那茶案一侧蹲跪。

今日的蒲酒,她亦喝了不少,面上两团粉粉的潮红,走路都有些飘。

“本王不擅饮酒……”摄政王淡淡答她,正将残茶,倾入茶海。

“朕……今日的表现,皇叔可还满意?”少女仰面来问。

她还是心虚。其实,心里门儿清,昨日说了要亲政,今日他就故意放手,将她一个人扔到朝臣虎狼中,看她应变。

“……”男子不答,低眉顺目,专心侍弄茶汤。

“做得好不好?好不好嘛?”皇甫璎就拉着他的手臂摇。

“好!”终于被她拉得,牙缝里挤出赞许,虽然只有一个字。

但是,少女知足了。

他向来就吝啬称赞,加之昨日似乎又将他得罪了一回,因此,此刻能得一字之赏,甚觉欣慰,仿佛这一日的小心与紧张,瞬间烟消云散。

心里头,有种展翅飞翔的惬意。

偏头去看看湖面光景,夕阳的金色余晖,映出湖面波光粼粼。所谓金鳞池,这一日之中,晴天日暮之际,方是最美之景。

皇甫璎不觉仰面绽笑,又站起来去拉那男子,“皇叔陪我游湖去!”

“……”摄政王斜抬了眼眸看了看她,似乎不怎样想陪她去疯。

“走嘛,走嘛,今日,所有人的礼物都赏了,唯独还有皇叔的没有赠呢,皇叔不想看看是什么吗?到湖上去,就给……”

女皇硬拉了人,往小轩外面走。

她发现,有些事情,只要她坚持,她这皇叔,其实也会由着她的。

就这样拉拉扯扯地,下了那几阶歪扭石板小径,湖边行几步,便有一只停歇的乌篷小船。

连拖带拉地,两人都上得小船。

女皇陛下将男子摁到篷下坐了,再亲自去解系船的绳索。

不远处,侍卫和宫人候着呢,卓云便上前几步,大概是想看看,是否需要代劳。

“去去去,朕自己会摇……”皇甫璎冲着他一阵挥手,嫌弃地将他止在岸边。

然后,那小船,便吱嘎吱嘎,摇摇摆摆,笨拙地远离了岸边,慢慢滑向湖心去。

看得卓云眉头都蹙了起来,这空寂御苑中,小船悠悠地荡,怎的看得心头好紧,该不会又要整什么幺蛾子吧?他如今,对女皇的稳定性,已经彻底没有了信心。他完全不知道,她下一瞬,会说什么话,要做什么事,或者,人又跑到了哪里。

小船上,那个摇撸的女皇却不以为然。

这端午佳节时,空荡御苑中,夕阳余晖下,金光湖心上,眼前只有最好的人,只给她一个人看……

便盯着他看,看得男子亦举眸应她,渐渐四目交缠,看得流光飞舞,百媚横生。

那摇撸,摇着摇着,也就停了,反正也摇得手酸,看人,却不累。

小船远离了岸边的视线,停在了粼光闪烁的湖心,悠悠地轻晃,无比静好。

“要赠本王的礼信呢,拿来吧。”摄政王伸手,摊了掌心。

皇甫璎笑着,扔了那船浆,跳着过去,摇摇晃晃,差点就跌出船去,男子赶紧伸手,一把拉住,将她拉得跪坐到身边来。

少女便顺势,往他身边依偎了。再从自己腰上荷包里,拿出一根五色编织的丝带来,直直就往他袖中手腕上系。一边低头认真地系,一边还念叨了:

“这系采丝,是季太傅讲的端午古俗,五月为恶月,这红、黄、蓝、白、黑五色,是五行,亦是五色龙,可保人健康长寿。所以,这也叫长命缕,不可任意折断或丢弃,要等到“六月六”才把它剪下来,然后在夏季第一场大雨来临之时,抛到河里去。”

她说得真挚,去不敢抬头,去看那人的眼眸,就那么低头,将那腕中朱索系了又系,心中之愿,说了又说:

“昨天夜里,我读到一首小诗,也是一本古籍上的冷僻诗文,心有触动,就在想,也许,我别无他愿,只求皇叔,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在我有生之年,都可以日日想见……”

“那小诗,如何写的?”头顶声音,抓住她未说出口的重点。

“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弄春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简言之,这是在嫌我老吗?”摄政王突然蹙眉,斜斜地曲解出一种嫌弃之味。

语气无比的温柔,那种不满,亦勾得人酸胀。

少女听得愣住,也咂出那话里,应着她的情愫,水中春草一般,妖妖地摇的暧昧。

“不嫌,不嫌……”她赶紧摇头又摆手。

说完,发现好像也没对。

“不老,不老……”赶紧摆手又摇头。

“……”摄政王笑。

那笑,阳刚中的柔情,映着晚霞与波光,简直将她给融化了。

皇甫璎便觉得,似乎软成了一滩泥,就摊在他脚边,之前灼灼宣称的要保持进退得礼,相处分寸,刚才才许下的单纯愿望,瞬间全部抛出脑后了,心头那些幺蛾子,扑腾扑腾地,一大片一大片漫天飞起:

“九叔,要不,趁您还未老,从了朕吧……”

少女故作的老成,借着酒意的潇洒。

反正,昨日她就敞开了话,现在倒是,信口怎么来,也不觉得尴尬。

却见着男子的笑容有些凝滞,像是一种忧伤……

她看得突然心痛,赶紧腆脸,收了话头:“当我没什么也没说!”

说吧,挣扎着起身,要去撑船去,许是蹲久了,也许是酒意上头,反正就是头晕,脑子乱,气呼呼地嘀咕着,说了一句胡话:

“不要我算了,我找别人去,做女皇就是好,满朝文武,青年才俊,只要朕有心,皆可是……裙下臣……啊!”

胡话说多了,就是不行。

话音未落,她就一个晃身,栽下小船,掉湖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