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燕王府,女皇陛下继续径直走,出乌衣坊,过永乐巷,穿街绕道,要一路回皇宫里去。

那黑灯瞎火的高墙窄巷,空无一人的街市,也不怕了。

气呼呼的,行得浑身是胆,衣袂生风。

卓云和红衣默默地跟在身后。

经了先前那一番惊吓,两人现在更是寸步不敢离,视线也不敢离了。

可一路默默行走在那夜深人静之中,偶有打更梆子,或是野猫横蹿,总觉背脊发寒。

且这心大的女皇,就这般大刺刺地在夜色长街中行走,身边就一个愣头愣脑的侍卫,外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也的确是,身为天子,竟不知自重。

卓云警觉性高,倒是发现身后远处,影影绰绰,应是摄政王派了一队护卫,悄悄地跟着呢。

红衣却不知,终是念叨了一句:

“还以为……今夜要宿在燕王府呢……”

“呵,不受主人家欢迎……”皇甫璎愤愤地说。

“可这个时候去……叩宫门?”卓云可知那宫禁之规矩,宫门于戌时下锁,除非十万火急,寅时之前,决不开启。

天王老子来,也叩不开。

皇甫璎却停了脚步,横眉反问了:“那巍峨宫城,是我的家。这主人深夜回家了,那些个奴才岂有不开门之理?

说罢,再理直气壮地,大步流星。

偏偏那天夜里,天公也来凑热闹。

仰面去看时,乌云遮了月,依稀有些零星雨点。

暮春初夏的雨,来得丰润而绵密。尚未走完半条街,那雨,便密密实实地下了起来,细如银针,密如牛毛。

皇甫璎也不怯,也不找地方去躲避,昂首迎着那夜雨,照走不误。

且那心头愤懑之人,还觉得,冰凉冷雨淋在脸面上,有些……爽利。

卓云赶紧脱下外面的武服外袍,高高地在身后举了,想是勉强给她遮挡一下。

女皇陛下,一个侧身偏头,复又跳入雨幕中,冲他喊到:

“你那一身臭汗的衣服,拿远些!……给红衣遮着!”

看着是嫌弃,其实也是存了些体恤侍女之意。

可不?她是主,红衣是仆,她不体恤那个比她还娇弱的小侍女,谁来体恤?

女皇陛下瞬间觉得,这雨夜长街里,自己似乎醒事了不少。

可是,很快,淋湿了头发,淋湿了衣裳,满脸的雨水,满眼的雾气,头也抬不起来,眼也睁不开时,皇甫璎便感受到了,有生以来,前所未有的,狼狈,失落与忧伤……

喜欢一个人,原来就是这种滋味。

一边在冰凉夜雨中自虐,一边却在心中暗自希冀……下雨了,他会不会来,送把伞

忍不住在雨幕中驻足回望,然而,那黝黑深长的街巷,什么也看不见。

几个转身,看不见期待,心头就失落得痛,忍不住腹诽,真是个没人性的修罗王!

明知她深夜在外头走,也不来送!明知下雨了,也……还是不来!

就让她淋死在这雨里算了,反正,也没人关心没人疼。

少女狠了狠心,不再回头张望了,咬紧银牙,直直地,穿越雨帘,往前走。

待到那队骑兵,嘚嘚的奔鸣,盖过了淅沥的雨声,那辆疾驰的马车,从雨幕中显影,急急地勒马驻车,停在她身旁时——

皇甫璎就又哭了。

滚烫的泪珠,和着冰冷的雨水,仿佛心中那种冰与火的煎熬。

“上来!”车上的人撩着车窗帘子,冲她,沉沉地喊。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姿态,永远居高临下,当她幼齿小孩儿般教训拿捏了,再施舍垂怜一点点。

少女就听得更怒了,继续迈着步,冲着雨幕里,甩了一句:

“脏兮兮的车,我才不坐!”

他叫她上车,她就得上吗?她才不坐他的马车呢,他经常跟他宠姬在里面鬼混,谁知道上面残留些什么味道!

就那么潇洒地走出几步,听得身后踩水脚步,头顶雨打突然停住,下一瞬,人便腾空而起,失了重心。

那男子跳下车来,撑了伞,将她遮了,然后一个拦腰捉腿,打横了抱起,再折回身,两步蹬车,将她给杵在了车座上。

一气呵成,大气都不喘一口。

接着便坐到她身边,伸手就来解她腰间封带。

少女心头委屈怄气,便本能地抗拒,一个撑手仰身,抬脚一蹬,便缩到车厢角落里去躲避。

车内挂了盏笼灯,她便借着那幽光,冲他怒目而视。

头发湿乱,浑身湿漉,像一只想要骄气竖毛的猫儿,却又将将落过汤,那毛,想竖也竖不起来。

皇甫熠停了一双手在半空,嗤笑问她:“湿衣服穿着,舒服吗?”

好像的确……不舒服,又冷又粘,特别的不舒服。

皇甫璎重新衡量了一下处境,还是觉得舒服更重要。这才又往他边上蹭过来,听凭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掌,在她腰间虚抱了,骨节匀称的手指翻飞,解了层层缠带,褪下湿透的外衫与下裙,就剩一身勉强算是干爽的贴身中衣,松松垮垮地挂着。

男子斜眸将她打量了一眼,似乎是嫌弃地叹了口气,抬手将她肩头微敞的衣襟拉起,又反手拿过座上披风,给她披上,再严实地裹了。

这才又去那储物匣子中去找什么东西。

一边侧身去找,一边还不忘与她算账:

“本王这车,怎么就脏了?”

耳聪目明,记性又好,所以,零星点大的仇都还记得,且还睚眦必报。

皇甫璎反手从内里抓了那裹身的玄锦披风,将自己缩成一团粽子,举目张望车内,还皱起鼻尖儿,一通嗅闻,终是说出心中乱想:

“谁知道有没有些……那什么狐狸精的味道?”

其实,除了她身上围裹的披风上,有些隐隐好闻的木荷熏香与男子气息之外,车内整洁干净,没有任何异味。

那男子从匣中拿出一条汗巾子来,朝她劈头盖脸一蒙,一边重重地,给她擦揉头发,一边没好气地应她:

“净想些乱七八糟的……”

那双掌揉她的力道,还有那磁哑音色中,有些骨痒肉痒的难耐。

皇甫璎却不觉,奋力从那蒙头的巾子中,挣扎了钻出来,偏头垂眸去看着,没忍住,还是犯贱地凑鼻嗅了嗅,问:

“这汗巾子,用来做过什么用的?”

她心头有只小恶魔,忍不住要遐想,这车里常备着汗巾子,该不会是用来擦拭些乱七八糟的污物吧?

“什么也没有用过,新的!”

男子终于恼了,沉声低吼了,复又一把将她头脸蒙住,狠狠地,将那一头湿发,直直擦到发毛起乱,将她搓成一只炸毛的小猫。

末了,还满意地侧目看了看,才扔了汗巾子在一边,从食盒中,把那个油纸包取出来,就是先前皇甫璎在东市上买的那包炸糖糕。

捡出一只来,递她唇边,跟喂猫儿似的:

“饿了?”

“……”皇甫璎摇头。

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响,可那是她专门给他买的,她怎么好意思吃。

“晚饭也没有吃吧?”摄政王却不撤手,且还将那糖糕直接往她唇瓣中塞。

她肚子里的状况,他心里门儿清。

“……”皇甫璎无奈,一边张口去咬,一边又觉得自己好没骨气。

可那冷香冷香的糖油味道,太过诱人了,她抵抗不了。

一口咬住,味蕾苏醒,骨气也没了,索性从披风中,伸出双手来,拿住糖糕,再小口小口地,细细地吃,香香地嚼。

见她放乖了,男子的面色,也变得温润和煦起来,抬手撩帘,朝着车外吩咐:

“进宫,叩西侧采霞门……”

是要送她回宫去。

雨夜长街上,一队骑兵护卫着,马车缓缓行进,马蹄嘚嘚踏雨,车厢摇摇晃晃。

少女双手捧一只糖糕,吃得认真细致,那玄锦披风,就从肩头滑了下来。

男子见她双手粘油,无暇去拉,不禁抽口气,贴心地给她拉起来,又怕再掉,索性从她后背绕臂,将手搭在她远侧肩头,固住顺滑的缎面披围,亦就那么虚虚地,将她拥在身旁。

女皇陛下只管吃,吃完一个,又巴巴地,抬眸,用眼神来求。

男子便从侧边食盒的油纸包中,再捡出一只塞给她。

吃完,还要。

那人又给。

就这样,依偎在他身侧,一口气吃了三个油糖糕,还意犹未尽的,可怜兮兮地,睁了大眼,将他看着。

男子却一把将那食盒推远了:“不能再吃了,吃多了积食!”

“怎的跟高祖爷似的。”少女不满地嘀咕着,又起了些妖怪心思,“要不要不叫您叔了,叫您一声爷……”

“瞎说什么呢,没大没小的……”那拥她肩头的大手,便隔着玄锦,狠狠地将她薄肩一掐,算作惩戒。

那薄肩锁骨处,最是怕痒。少女一个扑哧娇笑,缩身躲开,反过来就抬手去抓住他胸前衣襟,将满手的糖油往他身上蹭。

把那爱干净喜整洁的男子也惹得急躁,压低声音吼来:

“油爪子拿开!莫蹭本王一身的油……”

又急忙欠身,一把将她乱蹭乱摸的双手捉住,像是捉一对跳入怀中的活蹦游鱼。

少女任由他捉了手,却玩兴更甚,趁机一个扑身,凑脸,将唇上的糖末油渍,往他侧脸上亲了。

飞快地一触,温热滑腻的香软樱唇,蹭过脸面肌肤,吻过刀琢容颜,便逃走。

“……”男人怔住,有些僵。

少女一脸的精灵笑意,塌腰直背地,将脸送到他胸膛处,再微微仰了面去觑他,先前的委屈与恼意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一副恶作剧得逞的快意。

有那么一瞬间,车内空气凝滞,像是要变天……

但也就那么少息,僵着的摄政王便自己融化了,喉咙滚动着,咸咸地吐了几个字:

“莫乱舔!”

“……”少女便咯咯笑着,扑进他怀中,傻里傻气地,继续蹭手蹭脸。

她是在试探他的底线。她要的,也是这样的结果。

她知道了。他对她……似乎有些心大,会放任纵容一些,她的逾越。

也许,还在当她是个不经人事,需要他照顾的小女娃儿吧。

所以,不曾戒备。

亦如往昔,当她害怕时,可以很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当她犯晕犯困的时候,也可以很自然地抱起来就往床上扔。

亦如今夜,可以很自然地伸手来给她脱衣,擦头发,喂糖糕,抬手搭过肩头……

还有上次,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地拉着她的手下水,去纾解那急火。怕也是压根没把她当成个初成的女子,只当是一只能够解救他出水火的手吧。

不过没关系,这般就好。

只要他,不抗拒她的靠近,愿意这样拥着她,一路往前走。

她就可以,偷偷的,餍足地,吞噬这大把大把的黑甜,比那猪油糖糕还要蒙心的……黑甜。

亦如那个让她恐惧的梦魇,那个让她讨厌的鱼娘,虽是心结,却不能用快刀斩乱麻。

诸事都不能急,徐徐方可图之。

是故,她内心的喜欢,她一个字也不会提,他内心的羁绊,她也一个字都不会问。

她还是有些怕。怕说了,连这一声叔叔,也叫不得;亦有些怕,万一,他的心,空无六界□□,硬如磐石千年。

这就样,有些怪怪的放肆,迷迷的罪孽,又存了些刻意的撩拨,隐秘的小心。

十里长街雨夜行,马车里偎身嬉戏着,行到尽头叩宫门。

寂寥宫室,高处冷寒中,万幸的是,终是有一个人,牵着她的手,陪她半夜归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