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璎很守信用。

那日在红莲湖边遇到的青衣女郎之事,她一连三日,都守口如瓶。

可也觉得,这长生观里的人,都似乎修行得太淡定了,他们这突然少了个弟子,也没见着有谁着急。

三日之后,她才去与无崖子说了。

无崖子也是不惊不急,却现了一脸的茫然,凝神想了少息,还是一脸的茫然,冲她摇头:

“老道座下,没有叫做青芥子的女弟子。”

“说是上月才来的……”

“不可能,老道上个月没有收过新弟子!”

“大师,是不是您座下弟子太多,记不清了?”

“笑话,老道记性好得很,陛下不信,可去查看弟子名册,也可以随便问观中弟子,这长生观里,确实从来没有一个叫做青芥子的女弟子!”

无崖子说得斩钉截铁。

皇甫璎心头就发了毛,一把拖着那老道士,和一众弟子,往后山湖边去。

到那湖边大石边,详细说了当时的情形,又让边上那个负责管理莲湖的小道士,撑了竹筏去湖中,找那双青布鞋子和那盏两根灯芯的莲花灯。

这半山幽湖,四周奇石环抱,水面无风也无浪。

三日前扔进去的东西,至多在水面上乱飘了一阵,此刻要找出来,还是很容易的。

果然,小道士上了竹筏,在水雾中左右倒腾着撑了几竿,就捡回来一双鞋子。

脏兮兮,旧垮垮的,还被浸得湿漉漉的,青布浆的鞋面,浸湿了越发显得青,千层白布纳的鞋底,也看不出白。

小道士呈到皇甫璎面前,无崖子便斜眸问她:

“是不是这双鞋子?”

“就是这双鞋子!”皇甫璎点头。

“老道观里,所有的弟子,都穿的是这样的鞋子。”无崖子一脸的无奈,只差没冲她翻白眼了。

“……”皇甫璎怔住。

那小道士脸上却憋出些红潮,翻开一只鞋子前面的破洞,有些难为情地说到:

“这……这双鞋子,是我的。上个月底,我在清理湖面时,不小心被竹筏卡了脚,一双鞋子也被卡掉了,掉进湖里,当时因为急着捡灯,就没来不及打捞鞋子,又想着,反正这鞋子也破了,捡回去也不会再穿,便想着,干脆等这个月来捡灯时,再一并捞出来,扔掉……”

说完,赶紧低了头,退开去,怕无涯师傅训他清理工作没做好。

无涯子露出白眉下一双精亮小眼,将皇甫璎看着,意思是问她,还找吗?

皇甫璎昂首,顿了顿,说到:

“找灯!……找那盏两根灯芯的灯,这四月里,湖面没清理过吧,那灯一定还在!”

这湖里,常年有人来放莲花心灯,生意好时络绎不绝。为了防止灯满为患,长生观的小道士,每月都要清理湖面一次,把那些放进去的莲花灯捡出来,当然,清洗干净了,还可以再卖。

刚才小道士也说了,三月底时,清理过一次,可这四月里,因她在此小住,观里谢绝了外间所有香客,没有让人到这湖里来放灯,也就是说,是不是这湖里,应该就只有两盏灯才对?

一盏只有根灯芯,是那天无涯大师递给她,让她放的;一盏有两根灯芯,就是那个青衣女郎放的。

皇甫璎心中这样想着。

那个小道士又上了竹筏,一头钻进了迷蒙水雾,听得哗哗水声,不多时,便捡出来一盏灯。

皇甫璎伸头一看,摇头:

“不是这盏,这盏是那日朕放的,一定还有一盏两根灯芯的……”

“仔细找过了,这边湖面上,除了红莲花,就什么也没有了……”那小道士有些犹豫,却是转脸去询他师傅,“剩下的,就是湖那边,靠山石边上的……”

“捡一盏过来,给陛下看看也罢……”无崖子仰面朝天,叹息一口气。

小道士再一次撑起竹竿,往莲湖深处去,于那边环抱的嶙峋怪石边上,捡了一盏灯回来。

皇甫璎接过一看,喜了:

“就是这盏灯!”

那无崖子却拖声懒调,给她泼了一瓢冷水:

“这样双股灯芯的莲花灯,那边深处,还多着呢……每月捡灯,只捡单芯,不捡双股,因此,此湖中,双股灯芯的莲花灯,不多不少,不增不灭,随时,永远,一千盏……千盏心灯,年年岁岁,取髓滴血,向天祈愿!”

彼时,皇甫璎来不及去想,这千盏心灯是诚心是谁起的,又是在为谁向天祈愿,只想到那眼皮底下最蹊跷的——

如果那青色布鞋是小道士的,如果这样的双芯莲灯,湖里有一千盏,那么,她那日看到青芥子……

“如果没有青芥子这个人,那……那日朕看见的……是什么?”

皇甫璎回头问无崖子。

又转头去问卓云和红衣,那日看见那个青芥子没?

两个那日开了小差的人,也是摇着头,支吾着答话,云里雾里的:“那天,离得远,雾也大,开不清,陛下似乎在这湖边石上,睡着了……吧。”

“陛下看见的,是自己的心魔。”无涯子一言,恍若洪钟清音,醍醐灌顶。

砸得皇甫璎脑中一空,心头一跳,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

如果是心魔,那该是怎么样的……心魔?是她的内心早已滋长,却又一直忽视的东西?

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湖边幻境,来点化她吗?

女皇陛下于那寝房中醒来时,便开始想这个问题。

青芥子与她说的那些话,她是没有向无崖子以及其他任何人道出的,现在亦觉得,那些话,还真的说不得。

说来也怪,她这会儿,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女郎的相貌了,却记得她说的每一句话。

她说,她是家中独女,父母早亡,家里的生意富可敌国,是那个又好看又能干的舅舅,一直照顾她,帮她打理家中生意,却又总是嫌她愚笨,当她小孩子对待……她也总是疑心,担心舅舅这般一直大包大揽了,总有一天,会彻底侵占了她的家产……

皇甫璎忽地从床上坐起,浑身起寒。

舅甥换成叔侄,富可敌国的丝绸生意,换成这大辰国的江山皇权……

这不就是她……自己吗?

那女郎自称什么来着?青芥子啊,凤凰之鸾鸟,又名青鸟,青乃鸾鸟之色,芥子须弥,小小芥子之中,纳高广神山须弥。……红莲湖边来一青芥子,莫不是用一种镜花水月,壶中天地的方式,让她窥一窥内心的另一个隐秘世界?

皇甫璎抬手,摸着那胸前咚咚心跳,再将那青芥子的话,接着细想了一遍。

她说,她既担心舅舅侵占她家产,却也真心喜欢她舅舅,便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不若嫁给他做妻子,却把舅舅给惹恼了,送她到长生观来,给无涯大师当女弟子……

再倒回去一点,她说她喜欢她舅舅……

天啊……

少年女皇按不住越来越烈的心跳,转而抬手,去捂住有些发烫的脸。

她对自家皇叔,难道,也是这样吗?

怪不得,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总是作死地送上门去找骂。那被教训的当口上,莫不是一种受虐的快意?

想杀也下不了手,想下药也不忍心,闻着他的气息,就觉得犯晕,可站在他身边,亦觉得很安心,难道,这就是喜欢吗?

仔细一下,确实也是,在她眼里,这世间男儿,还有比她皇叔,更出众的吗?

原来,这就是喜欢吧。

少女在短暂地一阵羞赧和不适之后,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股突来的悸动。

如同扒开了心灵的暗夜,陡然发现一颗灿然盛开的罂粟花,明知罪恶,却又抵不过那种黑甜的诱惑。

想要去追寻那种喜乐的源泉,偷偷地,一口口小酌了,然后,藏在口中,回味那种带些苦涩的甘甜。

既是罪恶的隐秘,又是醉人的甜蜜。

果然,她就是那个青芥子吧。

那青芥子都说了,左右不过是外祖父捡来的孩子,是个冒牌的舅舅,她不怕的。

连这身世,都如明镜一般,对照得清晰。

“红衣,快给朕更衣,朕要回去了……”

皇甫璎跳下床来,站得笔直。晕症也不犯了,魔怔也不怕了,梦魇也不去想了。粉面上泛着桃色,凤眼里闪着春意,急急地叫她侍女来协助,好去赴那一口甜蜜。

“哦……”边上的红衣,本是恹恹地快要瞌睡,见着那突然满血复活的女皇陛下,也只能跟着满血复活,跳腾着服侍开来。

脱下那观里的青色弟子服,换上一身清减的宫装,鸱吻暗纹的天子服,却不掩女儿像,银丝隐绣,遮一些华丽尊贵,多一些少女清丽。

然后,直直地,去跟无涯子告辞。

“大师,朕觉得,自己开窍了……”女皇陛下开门见山,说着要走的理由。

无崖子抬白眉,睁细眼,认真地看着她,像在读心,读了半响,便点了点头:

“陛下觉得开窍了,那便是吧!”

“那朕……可以回去了?”皇甫璎还是客气的,再询了一句。

之前,她皇叔交代的,什么时候开窍了,什么时候回。而怎样算开窍,无崖子大师说了算。

“陛下好走,老道不送!”无崖子大师便行了礼,告了辞,继而垂了眸,继续他的天人沟通去了。

女皇也不恼他,轻快惬意走出那三清殿门,忽又想起一桩事情,顿了顿,便转身来问:

“大师,那红莲湖中,千盏莲灯,是何人在祈愿?又是祈的什么愿?”

是何人,有如此的深沉执念?还要年年岁岁,取髓滴血地祈愿?

“天机不可泄露!”无崖子大师爱理不理的。

大概的意思是,说了,就不灵了。

“小气!不说算了,告辞!”

少年女皇也不在意,挥一挥衣袖,快意出观,轻步登车,扬长下山去。

这一日,是永乐七年,四月初十。

这一年,是辰国女主临朝,皇叔摄政的第七年。

女皇将满十七岁,而摄政王,已是二十有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