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下去,就能扎了心,止了跳。

从此,人间再无炎山王!

少年女皇心里默念着,秀拳握紧刀柄,在那尖刃即将触及肌肤之时,却突然……手抖了。

这毕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情,她长这么大,都没有干过,太过于手生。

莫名扭头去看那酣睡之人,想做个诀别。

却陡然听得一声温柔的轻唤:“阿鸾……”

吓得她魂飞魄散,飞手一撤刀,又是一屁股坐在地毯上。

再鼓起勇气去看,那人却是只动唇,不睁眼,面色温柔,声音也温柔,少息,又接了一句:“不怕,有九叔叔陪着……”

皇甫璎听得,顿时就酸了鼻子,像是陡然窥见了记忆深处。

阿鸾,不怕,有九叔叔陪着……

这句话,是十岁那年,她登基那日,在一干冷面朝臣面前,吓得发抖,那个高高长长的俊美男子,仗剑戎装,就紧紧地握了她重锦龙袍广袖下的手,给与她的安心和力量。

彼时,他还喜欢叫她小名,亦动不动就九叔叔自称,着实当她是个小孩儿呢。

曾几何时,这阿鸾也不叫了,硬邦邦地,只称陛下,叔叔也不自称了,冷冰冰地,只称本王。

鼻子一酸,继而歇了那龙胆杀心。默默地,低头,将手中龙牙匕首,收回腰间那只缀金镶玉的鞘囊里。

见着那鞘上金玉闪烁,不觉暗自嗤笑,这本就是个装饰之物,果然杀不了人。

她太善心了,下不了手!

又抬眼去看那皇叔,似仍在睡梦之中呢,眉如墨,面如画,唇如桃瓣,肤如温玉。平心而论,这睡着的样子,不教训人的时候,着实……迷人,比那些自诩风流的京中贵公子,好上千万倍。

只是,先前被她用刀尖撩开的衣襟,敞露的胸膛,会不会……有些冷?

她是不敢再去碰他了,遂起身,拉过他身侧的薄被,给他盖上。

真是身体好啊,这才三月里的料峭天气,就这般单衣睡觉,还不盖被子!

一边暗自赞叹佩服,一边又将那被角掖了掖。她虽然,向来都是个被人照顾的主,可需要的时候,还是会照顾人的。

哪知下一瞬,那人猛地腾起,也不知是何手脚动作,她也没就看清,反正,一个天旋地转,她就被翻压了,给制在榻上。

一声惊呼还来不及出口,就被三指扣喉掐死,然后……就喊不出来了。

喊也喊不出,连挣扎……也挣不动了。一副小身板,被压在那精瘦强健的身躯下,双臂双手,双腿双脚,也不知被他用的何种技巧,反正,钳得死紧。

皇甫璎这才感到,真正的恐惧袭来。

比较起来,先前她拿着匕首往他心窝处笔划之类,简直就是儿戏!

传言,炎山王在北边时,在睡梦中,也能将那摸进帐中盗窃机要文书的奸细给杀了!

敢情,那还真不是传言!

“叔……”她想出声喊他叔,可喉咙里的声音,连她自己也听不见。

吓得一身的汗,见着那人紧闭着双目,梦中杀人也杀得随性,都不睁眼看一下,只能在心中祈求……

睁眼啊,睁眼看看,她是谁啊,再不睁眼,她就不用等三月后的鸩酒了,马上就被摄政王给掐死了。

而至于这修罗王会不会根本就是醒着的,她想都没往那处想。她宁愿相信那杯三月后的毒酒是真的,也不愿相信,他现在就想用这种残忍的方式,置她于死地。

一身恐惧到极致的冷汗,热津津地散出来,衣上熏香,龙涎的味道,也跟着从脖颈间散了出来。

就在她觉得自己的绝望,已经就要没顶之时,那梦魇之人,先是用鼻子嗅了嗅,继而,猛地睁了眼,也是一声惊呼:

“阿鸾!”

霎时急忙松了掐她喉上的手,又立马反应过来,还将她压着的呢,赶紧撑起双臂,弓起腰身,曲腿撤了禁制,慌乱来看她。

少女心头撇过一溜儿心念,想他也只有在这种情形下,才能脱口唤她一声阿鸾……

遂越发委屈,一边咳嗽着,抢夺几口迟滞了许久的空气,一边从那高大身躯下,蜷缩回四肢,先是双手,再是双腿,然后,再弓了身,末了,竟像一只小虾一样,紧紧地蜷缩在男子高大身躯笼罩的空间下,一声因声带受损的嘶哑哭腔,让人怜得生疼:

“皇叔……差点就掐死我了……”

继而便是汩汩地泪水,冒了出来。

“莫哭,莫哭……”那清醒了的人,赶紧叠声来哄,又抬手来给她抹泪。两只手换着来,一只手撑起支她上方的躯体,一只手来给她抹那些越来越多的泪水。

忘了要从她身板上头撤开来,也忘了,拿这带老茧的手指来擦泪,根本就是无济于事的粗鲁温柔,只记得忙着去解释了:“叔入睡时,身侧从不留他人,所以,没想到……对不起,叔吓着你了,小鸾儿,莫哭,啊……”

越是劝,少女便越是哭,一直哭,一直哭。

她觉得这个时候的叔,不像白日里见着那个修罗王,但却真的像个叔啊,那个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一步步登上金銮殿宝座的叔。

那个敞开衣襟的精瘦胸怀,就悬在她身体上空,温烫浓郁的男子气息,就笼罩在她薄薄的肩头,少女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只觉得,那不吝唤她小鸾儿的温柔诓哄,好受用,就这样哭着,好安心,好畅快……

正在酣畅淋漓地得劲儿之时,却被一声低沉呵斥,呵得她戛然而止——

“够了!”

那修罗王终于,像是彻底清醒了。撤了撑她身侧的手,迅速坐起身来,敛了衣襟,沉声问到:

“陛下在我身边作什么?”

皇甫璎泪眼婆娑地,稍稍松了那弓虾模样,扭头看着他,一边哽咽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我就是见着我九叔……叔睡着……睡着的样子好看,就……就蹲在边上……多看了一会儿,又看着叔敞着衣裳,怕冷着了,就拉了被子过来给你盖,就被叔当成贼人给……给掐住了……”

她得把自己拿匕首比人的事迹,不着痕迹地……抹掉。

然后,继续缩成那一团紧虾,赖在榻上,不动了,间或还有一两声没顺过气来的抽搭。

皇甫熠似乎听得也受用,有声不着痕迹的嗤笑,见着她那自顾自怜的模样,又是叹气。跟着把被子给她拉过来,轻轻盖上,自己下了榻,把这罗汉床,让给她了。

下榻时,还给她脱了鞋,将她挂在榻边的双脚,给搁进了被子里。

“陛下累了,就在这榻上歇会儿吧……”

然后,便取了外衣,连人带灯盏,一起挪到锦屏外头,书案边上去了。

锦屏内,小榻上,顿时幽暗下来,窗外的下弦月,倾泻进微微光亮,将室中陈设,拉出静静的阴影。

皇甫璎抽搭着,蜷缩着,渐渐入了眠。

真的是累了,今日的紧张与惊吓,一波接一波,折腾了这么久。

……

恍惚一梦,漫漫行路,似乎又走到了那三月后的十七岁生辰夜。

六月十九,也是这种下弦幽月,在她起居的朱华殿,满池的红莲花,满庭的青龙卫,然后,进殿来一女的,瓜子脸,狐狸眼,掐得出肉的身段,拧得出水的声音,妖里妖气地,递给她一杯鸩酒,妖里妖气问她:

“陛下,这酒,是现在喝呢,还是等一下?”

这一次,她陡然大怒,一个拂袖甩杯,然后,愕然惊醒。

一个莫名其妙的狐媚妖精,也不是宫里的人,她以前似乎也没有见过,却说是奉了摄政王之命,叫她来送一杯庆生酒!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她在迷蒙的回梦中,也不知是否是另一层梦境中,却隐约听着屏风外头,那灯下书案边,还是那个妖媚子声音,滴得出水来:

“王爷,这汤,是现在喝呢,还是等一下?”

“……等下再喝。”她皇叔的声音,有些心不在焉,却也不恼怒,还很和气,想来男人都好这一口。

“那王爷得趁热啊。”

“嗯,下去吧。”

皇甫熠猛地睁眼,豁然坐起身来。

她要去看看,现在这个进书房来送汤的女人,是不是就是在梦中给她送毒酒的那一个!

月色幽光中,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榻边墙角,半人高的靠墙窄几上,雕木檀架,搁着一柄剑。

外头的对话,还在肆无忌惮地继续,越来越暧昧——

“王爷背上,还痛吗?”

“还有些……”

“那……要不奴家再给按按?”

“不了,改日吧。”

“今日车上,王爷未尽兴,需要奴家继续吗……”

“不了,下去吧……”

“王爷……”

滚下去!

这一句是皇甫璎在心头,替她皇叔吼出的咆哮。

一边在心头咆哮着,一边像一只敏捷的小鹿,跳下榻来,几步冲至墙角,刷地拔出那架上长剑,折身往屏风外冲去。

一是恶心这个女人,怎的如此不知廉耻!自己搭架子也要往上爬,且勾.引男人也不择个时间地点,当她这个天子是空气吗?

二是恼怒她皇叔脾气怎的这么好!她的功课做不好时,怎不见他有这般和颜悦色?

看她不把这个恶心的狐媚子给就地斩杀了!

就这样,携着满腔的怒火,冲出屏风,见着那灯下书案前,一坐一跪的两个人,听得那拔剑出鞘的声音,早已齐齐转头,来看她。

她一下子看清那个跪在地上的女人,瓜子脸,狐狸眼,一身能掐得出肉的窈窕,不就是梦中给她送鸩酒来的那个女人吗?

偏偏,她那皇叔,还稳坐于宽椅上,两人就那么一坐一跪,什么都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就是一对奸.情四射的主仆!

皇甫璎又是怒,又是惊,又是伤……

手里那剑,又忒重……

铮地一声闷响,长剑杵地,那满身的怒火,便蒸腾出些雾气,迷蒙了双眼。

少女赤足,乱发,杵剑在地,有些狼狈。

却又是一身天子常服,鸱吻暗纹,月白华锦,金丝银绣,在那月色与灯光交映中,立在一扇青绿山水的绣锦屏风旁,站得绝卓笔挺,迷雾寒潭般的眼眸中,说不出的倔强。

少女之气,像一支清味栀子;浑身不悦,又像一树冷香寒梅。

而那因怒急攻心而激发出来的气色,眸黑腮红,雪肤艳唇,却是一种红莲妖娆的风情与威仪。

金枝玉叶,天子之尊,与生俱来的高贵。

骇得那个跪地的女人,腿脚发软,禁不住,作死地,竟伸手去抱住她家王爷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