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皇帝早年马上讨天下,南征北战。在一次战后的夜色行军中,忽闻得一尸堆边上,有一婴儿哭声,嘹亮而凄凉,心中陡生怜意,便令人把那婴儿捡了出来。

众人抱着那婴儿,皆是哭声震天,唯独有他,接过抱在怀里,那襁褓小儿竟立马止了哭,咯咯看他笑。

高祖爷在战场上,看多了死,忽然见着这种鲜活的生趣,忍不住流连,也就在那处多逗留了一会儿,让人找水,找食,又亲自给那婴孩儿喂吃。

待婴孩儿吃饱喝足,依偎在怀,他竟觉一阵倦意袭来。加之,彼时夜色已浓,随行精兵,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又长途奔走了一天,索性下令,原地休整至天明,再走。

也就多耽误了大半夜,赶回营地时,发现营地已被夜袭,用的还是火攻,里头,连人带营,活脱脱烧成了一座火海。

高祖爷看着那熊熊火势尚未歇,心中真是一阵接一阵的余悸,若是没那婴儿延滞了行程,他连夜赶回营中,多半也是倒头睡下,那么,这个时候,他怕也就已经葬身火海,烧成灰烬了。

遂觉那婴儿,是自己的救命星,后头又是几番恶战,也给带在身边不弃,就这样,一路给抱回了京城。

回京后,与东山长生观的无涯子说起此事。无崖子接过那孩儿,细细地摸骨看相,又是一番掐指推算。

末了,那个从不屑于跪帝王的得道高人,先是拱手作长揖,后又终是忍不住,撩起袍角,直身行跪礼,喜形于色地说道,恭喜陛下,此子乃开阳星下凡,且命厚骨重,至阳至刚,正应着这辰国尚火之理,大有匡扶皇室,兴旺国祚之力。

高祖爷遂将这婴儿收至膝下,为养子。又想着那救他免于葬身火海之奇,以及无崖子所言的至阳至刚,便为其取名为熠,小字炎山,入皇甫族谱,就排在那八个亲儿子后面,为老九。

因此,那些昔日的老宫人们,都喜欢称呼如今的摄政王,为九殿下。

彼时,高祖爷年事渐高,老来爱幼子,就将这个命里旺他的捡来幺子,带在天子寝宫里,悉心教养,将浑身所长,文治武功,权衡心术,尽数传授于他。至十五岁,便为其行了成年礼,册封为亲王,封号为燕,领三万骑兵,戍卫北边,沙场上历练去。

燕王戍北边,胆大心细,雷厉风行,勇猛果敢,亲力亲为。三万亲王卫兵,很快成为名震北方的青龙骑,骑兵呼啸奔袭之处,俨然小火山一般的爆发力。

因此,大家背地里,也喜欢称这位少年得志的九殿下,为炎山王。取他小字之意。

两年后,高祖爷驾崩,八个亲儿子为了争这皇位,打得民不聊生,一团糟。唯独炎山王,死守在北边疆线上,未动一兵一卒入内,参合半分。

后来,八王争位,终是太子胜出。但也耗尽了心力,即位三年,也就去了,临终前,诏燕王回京,为摄政王,命其辅佐膝下独女,也就是十岁的皇甫璎,以女儿身即位,做了这大辰国的皇帝。

再后来,就是这一晃而过的七年。

少年女皇临朝,武曲星君摄政。

辰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摄政王很受朝野的敬仰,军民的爱戴。

摄政王厉害啊,文能定国,武能安.邦,文官没他能打,武官没他能说。其实,换过来讲,也是成立的,最善言事的文官也没他能说,专攻武事的武官也没他能打,常常是,你一条大腿,还拧不过人家一条胳膊。

也无人敢乱,一乱就得挨捶,亦如今年年初,南边的山民动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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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三月二十二那日,入夜,大约就是戌时过点吧,炎山王在永乐巷遭了刺客截杀,生死未卜的消息一经传开,便是全城炸了锅。

那东市上的百姓,如潮涌般,要往那乌衣巷里去,看个究竟。朝中的大人们,不管是敞衣抹怀抱女人的,还是披头散发钻被窝的,也开始纷纷穿衣找鞋,驱车驾马,夜色中出门,要去燕王府探望。

女皇陛下赶到炎山王府时,就已经比这些惊风火扯的朝臣和百姓们,慢了些。

那燕王府的朱漆大门前,全身戎装的护卫,挡成一排,护了大门。眼前却是满满的车马和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暴民起乱,要围攻王府了。

皇甫璎钻出銮驾,见着那光景,便是一阵顿足。

季亭山跑进宫里来报讯时,她本想直接从禁苑草场骑马飞奔而来的。却被红衣拉着更衣,说她一身骑马劲装,汗津津的,如何见得了人;又被卓云拦着马,说她若是骑马到宫外去乱跑,他一个人护不住,必须得坐了銮驾,备了禁卫,才能出宫;然后,竟然还被心虚的季亭山再三叮嘱,要冷静,先冷静……

于是,回朱华殿更衣,备驾,禁卫扈从,一路摇摇晃晃地,摆着排场与仪仗,等到了燕王府,就是这光景。

门都进不去了。

好在,卓云嗓门大,且人家那女皇身边,一品御前护卫的面子,也大。一通嘹亮吆喝,女皇陛下顺利迈进王府大门,却低着头,走得急。

也对,让众人皆看见,女帝还是心疼她皇叔的,听闻遇刺,竟连夜出宫探望。

连进门,都走得心急火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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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路急行,其实是内心忐忑。

进了燕王府,少年女皇心中的打鼓,更是越来越响。

这生死未卜,是何等模状?是奄奄一息,还是重伤昏迷,还是缺胳膊断腿的惨状?

虽说,是她一咬牙,下的杀心在先。此时,却有些怕了,怕见着她这叔的伤残模样。

说不清为何,就是不愿。

待穿过层层进深,绕过道道回廊,进了那府中深园里的清幽书房,一个抬脚进门,一个转身绕屏,再一个抬头看人——

见着那端坐罗汉榻的炎山王,挺拔如松的腰背,容光焕发的玉面,雪白洁净的衣着,哪像是生死未卜的模样?

皇甫璎心头莫名一松,立马又转念了,转念成了……恼怒。

三十个号称是身怀绝技的死士,全部折在那永乐巷里,就把他给伤成这样?

伤成个看了半天也找不到伤在何处的模样?

真是些棒槌,浪费掉她一颗比龙眼还大的赤龙珠!

皇甫璎晃首定神,直直的盯着她那皇叔看,从头到脚,从肩到手,从前胸到……后背,她直想跳到那胡床后边去,看看后背。

男子已经是见怪不怪了,略微将那松垮的雪绸中衣抄紧了些,掩住胸前一片玉色肌肤,淡淡地抬眸,问了一句:

“陛下来了?”

也不起身,有些懒散。

皇甫璎是没什么男女大防的,嗯声点头,几步上前,抬一只手,扶在那罗汉榻沿,于那男子膝边蹲了,一副仰头摇尾的哈巴儿狗模样,急切地问:

“皇叔,伤在哪里了,让朕看看?”

既然刺杀未遂,皇叔依然龙精虎旺,那她就得立即改变策略,赶紧做回那仰仗老叔撑腰的傀儡啊。

皇甫熠略略转头,垂眸与她对视,眼神中恍如一片冰封荒原,看不出喜怒,突然,却是嘴角挂一丝笑意,戏谑问她:

“陛下……确定要看?”

“可不,外头,可已经是在满城疯传,叔受了重伤……”少女一脸关切,似乎丝毫不解男子的暧昧。

皇甫熠便抬手,拍了拍右侧大腿:“伤在这里,腿根上……”

“那还是不了吧……”女皇陛下终于诧诧地回神,抬手撑额,低头,努力挪开那盯着他鼓鼓腿根处看的眼神,顺着雪绸中裤往下,一路去看他足上未脱的朝靴。

“鱼娘受了些惊吓,被她给抓伤了……”男子的细细解释,竟又从头顶传来,似乎还抬手,在她发上,轻轻地抚了一把。

鱼娘是他的宠姬,皇甫璎知道的。

先前在禁苑草场里,卓云憋一张红脸,与她说的是——摄政王喜欢在回府的马车上,操.弄.女人。

兴许,刺客来袭时,既要应付那些刺客,又要护着身下宠姬,便受些了牵制,让那惊吓之极的女人,用尖爪子死死抱着,给抓了几道伤痕吧。

皇甫璎脑补着,笑得讪讪,继而,又用一种超出年纪的善解人意,老气横秋地劝诫她叔:

“以后,皇叔在外,还是多带些护卫吧,在那马车里,也莫要……重欲了,穿件贴身软甲,小心为宜……”

“在马车里……重欲?”摄政王听得蹙眉,略加思索,便大致明白了,“卓云告诉你的?”

皇甫璎急忙摆手,解释她懂得起:“皇叔都这把年纪了,想睡个宠姬,也是人之常情,随时随地,都不为过……”。

摄政王一脸哭笑不得,动了动嘴唇,却又弃了那要澄清的念头,少息,又把那眉头蹙得更深:

“这把年纪?”

“不,不……没,朕没说您老人家老的意思,九叔年轻着呢……”

“老人家?”摄政王挑眉横目,嘴角抹笑,专挑她话中字眼来杀。

“……嗯呀,”少女急了,恨不得去捂他嘴,却又不敢,只得掐了自己脸颊,一通娇怯解释,“朕是说,京中像您这年纪的贵公子,通常都是三妻四妾,儿子都生了好几个了。怎的还不见,您娶个燕王妃……”

“本王的事情,不必陛下操心!”皇甫熠终于被安抚了,叹了口气,似乎又在抬手,在她发间,雁过无痕般轻抚了一把,“陛下今夜能来王府探视,本王亦很欣慰……”

皇甫璎僵笑,心下腹诽,若是知道是我要杀你,你还欣慰吗?面皮上却强扯了笑,说到:“朕这不是,还得仰仗叔匡扶皇室,兴旺国祚吗?”

“陛下方才进府时,可看见本王的人心了?”

“嗯……”皇甫璎便僵住脖子点头,一个莫须有的遇刺重伤,可激起千层浪,可不是人心吗?

“那些个奸臣贼子,奸邪宵小想要暗杀本王,还没那么容易,今日这刺客,想要查出底细,也不难!”

说话间,那温热的手掌,终于重重按入她发间,看来,那修罗王,对这永乐巷的截杀,终是有些恼意,可转瞬又来安慰她:“陛下放心,九叔还死不了,有九叔在一天,就有陛下在一天,啊?”

“嗯,朕放心……”皇甫璎被他忽轻忽重地按发,又听他乍怒乍暖的言语,加之本就蹲跪得腿酸,竟被最后那一下重重的按压,按得一屁股坐在了那胡床脚边地毯上,像极了一只匍匐摄政王脚边的猫儿狗儿。

皇甫熠低头,见了女皇陛下的猫狗儿样,似也觉得有些过了,赶紧猫腰伸臂一捞,就将她提抱起来,往身边床沿上搁下。

少女双腿酸麻,赶紧坐下伸曲绷筋,有些嘤嘤吟息。

成熟而俊美的男子,手臂还未撤离她的腰身,那一身未系的中衣,猫腰使力间,复又敞开,玉色胸膛入眼,木香松息入鼻,她亦无甚反应。

皇甫熠觑了她几息,隐隐叹口气,决定驱她走人:“本王今日有些乏了,陛下回宫去吧。”

“这么晚了,朕不想回去!”她最讨厌那种黑漆漆的夜,小时候就在地室里藏过命的人,不想走夜路。

少女娇气地撇下一句,便起身站起来,绕过锦屏去,开始将那宽敞雅致的书房,一步步地丈量,一圈圈地打望,然后,便突然来了个好主意,伸长脖子对着那屏风后说到,“要不朕就在这里,陪皇叔一夜?……”

他不是对外宣称生死未卜,想借机看看这朝野动静吗?她这连夜探视的女皇陛下,若来了就走,岂不是显得太假?

“随陛下吧……”果然,合了摄政王心意。

“这书房里各种书皆有,陛下随意看,若是饿了,或是困了,就与外头人说,自有人张罗饮食和就寝……”

屏风后,传来几句决定撒手不管她的吩咐,然后,灯下人影绰绰,那人似乎竟在罗汉床上躺下了。

想来是真的乏了。

皇甫璎便觉得,这样最好。

就在那书房里,假模假样地摸摸瞧瞧,又取了一本书,坐下来,信手翻开,一动不动地凝看。

估摸过了一炷香.功夫多点,便合了书本,蹑手蹑脚地过去,从锦屏后探首,冲着那榻上仰面躺睡之人,轻声地喊:

“皇叔?”

“九叔?”

“叔?”

一边唤着,一边行至那罗汉榻前,且还矮身下去细细看,见着男子长睫掩目,呼吸绵长,似真的睡着了。

少女皇帝便陡然间感觉,一副龙心豹子胆,包了天,一个低头,铮地拔出腰间挂饰的龙牙匕来。

精铁寒光,匕首尖刃,轻轻拨开那雪白中衣门襟,慢慢地,在那玉色胸膛上空,一点,一点地,游走,校准,最终,对准了那心窝处。

人体要害,卓云可是花了半月功夫,与她细细讲过的。

只需一个使力,锋利刀尖儿,破皮入肉,下去便是心脏。

一刀下去,就能扎了心,止了跳。

从此,人间再无炎山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