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璎做了一个梦。

黄粱一梦,过完一生。

她的一生,终止于十七岁生辰夜。

十七岁的生辰夜,六月十九,下弦月,满池红莲盛开,灼灼其华。她被幽禁在朱华殿,摄政王派人送来一杯鸩酒。那也不知是何等毒物,清冽酒香穿肠过,无声无息,香消玉损。

这个曾在她父亲的病榻前,立誓要护她一生的人,连最后一面,也不曾给她见。

……

睁眼醒来,便如一个行过漫长崎岖夜路的疲惫身,渡过了几生几世的落魄魂,四肢瘫软,半响回不了神。

“陛下……”

是贴身侍女红衣的声音,清脆而响亮,百灵鸟一般,在每天清晨卯时三刻,准时响起。

皇甫璎揉一团锦被在胸,看着头顶上方的绣金云纹罗帐,伸一只指腹抚着菱唇,轻轻一口吞咽,仿佛仍能尝到那口毒酒的清冽余韵。

“陛下,该起了!”那只称职的百灵鸟,在帐外再次催促。

皇甫璎兀自沉吟,不想应声。

梦里的一切,如云烟一般,正在迅速消散,她想要多抓住一点。

“陛下!”红衣提高了音量。

“醒了!”皇甫璎打着被褥,叫嚷着翻身爬起,直想跳下去把那只百灵鸟给掐了脖子,扔到殿外的池子中去,但一夜长梦耗了精神,浑身恹恹的,没甚力气,只往帐外探头望了一眼,又退缩回去,一头斜栽在锦褥上。

每日早起,就跟死过一次一样。

“陛下,今日辰时三刻要去安定门犒军。”红衣继续尽职尽责地念叨,又拍着手,直接招呼珠帘外等候多时的侍女们进来,服侍女皇陛下梳洗,更衣。

“知道!”皇甫璎埋头在褥间哀吟,拖出长长的尾音,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坐起身来。她被红衣的话,彻底驱走了睡意。

今日是三月十九,摄政王扫平南蛮之乱得胜回京的日子,她要拾掇整齐了,亲自出城接迎去。

不去行吗?

不行。

得胜之军回朝,皇帝不亲迎,摄政王会让她死得很惨。

就像昨夜的梦里那样……

昨夜的梦里,除了最后的鸩酒,前面的,已经烟消云散,想不起来了。

皇甫璎看着眼前一群忙碌的小美人儿,给她热巾子敷脸,淡盐水漱口,玉梳子梳头,胭脂涂腮,朱唇点绛……她心中的阴霾也渐渐消散。

算了,左右不过一场梦而已。近来多梦,小时候的事,八辈子的事,都经常梦到,昨夜可能是思及今日要见那位修罗王了,精神紧张,所以梦了些古怪的,也不足为奇。

可不,太阳升起,从东窗照进来,照得人暖洋洋,穿上量身裁制的玄色朝服,她还是人模人样。

“如何?”皇甫璎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问红衣。

“陛下好英气!”红衣夸赞她。

她是皇帝,却不遮掩女儿身,她是女儿身,却又作的是男子打扮。雪肤黑发,锦衣玉冠,既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又是个纤腰猿臂的公子,既显小巧玲珑的身段,又有深衣敝膝的端庄。

自有一种雌雄难辨的魅惑。

“是吗?做朕的美人,如何?”皇甫璎恶趣味来袭,抬手勾起红衣下巴。

“呃,还是算了……”红衣把头摇成拨浪鼓,一脸的恶寒与嫌弃。

安定门外,班师回朝的队伍行军未至,接迎的人群,已经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文武百官齐齐到场,挣表现。因为,摄政王的记性好得要命,偌大的场子里,他一眼,就知道谁没有来。这种场合,不到场?怕就是不想在帝京官场上混了。

京中百姓接踵而来,看热闹。因为,这支威武之师是摄政王早年在北方戍边时的亲王卫兵,人数不多,按制只有三万骑兵,但个个百里挑一。看着英武男儿,戎装策马过城门,然后,吹口哨,递秋波,是平城百姓的一大乐事。

皇甫璎到场时,刚好卯时三刻。阳春三月的朝阳,敞亮而明媚,很是应景。

她下了歩撵,略略应了周遭一片行礼,就抬足往城楼上去。城门上站得高,她可以俯瞰一切。

“按犒军之礼,陛下当于城门外亲迎……”

女皇陛下才上了两步台阶,身后便传来一声沉沉劝阻,是内阁首辅吕相爷的声音。

皇甫璎顿了顿脚步,硬着头皮不理会,继续往上迈步。

“按长幼之礼,陛下应当亲自接扶燕王下马……”又是一声谆谆教诲追来,是授业恩师季太傅的声音。

皇甫璎僵在石阶上,眯眼看天,咬齿看地,心中也是问天问地,还问候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祖宗,然后,回头,转身,浅笑,做回温顺的小绵羊:

“相爷和太傅说的是。”

说罢,大步下梯,在人群的簇拥下,钻进城门洞。

在幽暗的城门洞中穿行时,她的心里,又不可遏止地阴暗了一番——按礼!按礼?按礼皇甫熠还该向她行君臣之礼呢!可有谁来说这礼?世道如此,谁握权柄在手,谁就有礼!

所有人,都当她是个小孩儿吧?傀儡?摆设?且还是个不合时宜坐了帝王位的女儿身?

走出城门,时辰已到,举目望去,十丈宽的敞阔官道上,三万青龙骑兵,挺背直腰,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从远而近。

耳边的喧哗,渐渐小下去,直至无声,换成礼乐声起,然后便是那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渐渐放大,直至充斥了整个天地。

千军万马,却整齐如一人一马,行进时如雷霆万钧,停驻时如万古磐石。

这便是军威,震慑天地。

皇甫璎微微翕了唇,暗自吐气,她也被震慑了。

遂不觉仰头,看到那骑主帅,身披明光甲,胯骑青鬃马,在两侧林立的磐石间,独自穿行上前,马蹄嘚嘚,一路敲在围观众人的心上,一路行到她身前丈余处,勒马停住。

皇甫璎赶紧迈出两步,伸手虚扶,大声说着场面话:

“此役得胜,皇叔居功甚伟,有劳了。”

少女的声音,亮而不脆,明而不厉,有种恰到好处的大方。

然而,天地噤声,只有她的声音在春风中回荡。她自己都听得,好想哭。

摄政王从马上跳下来,将手中缰绳扔给边上护卫,大步流星上前,直至与她面对面,又仗着身高优势,抬手帮她扶正眉心的抹额东珠,劈头盖脸便是一句:

“听说陛下近来多梦不好眠?”

皇甫璎霎时吓出一身冷汗。

今年春天,她是有些不好眠,可是,皇叔这几月都在南边打仗,如何就知道了?可见,他的眼线遍及内宫,且时刻在监视她!

遂本能地后退一步,躲开那只温柔地抚上她前额的手掌。

这种在世人面前惺惺作态的和睦秀,她不要也罢。

又见他低头至腰间皮囊中摸索。

皇甫璎脑中电光火闪,突然想起,昨夜的梦里有此时,他摸出了一颗赤红的珠子。

果然,摄政王手掌翻转,掌心乍现一抹红,亮得耀眼。

她脑中又浮现出一句话:十万大山中的老巫赠了本王一颗赤珠,说是可以镇魂避毒,陛下拿去戴上。

然后,下一瞬,她便听见,皇甫熠一字不漏地把这句话说了一遍:

“十万大山中的老巫赠了本王一颗赤珠,说是可以镇魂避毒,陛下拿去戴上。”

皇甫璎顿时眼前发黑,嘴唇发白,双腿发软,“咚”地一声,栽倒在地上。

昨夜的,鸩酒殒命,不是梦,是她的未来。

未来不远,三月之后,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