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衷一边咋舌,竟有人能在寸土寸金的秦水城中购置良宅,一边也不好多留,主动道还是要去香闺美眷中歇息,不多叨扰了。

 只是颇为巧合,陈衷虽与他们二人分开走,但所投宿的花楼,却只和融雪城购置的府邸差一条街,正巧见着融城主和谢美人并行于月下,背影清瘦,宛如一对佳人。

 “…”陈衷老老实实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上前道好,若是见而避之,未免显得有失礼貌。

 可他刚踌躇了半步,便见到——

 那宅中出来个披着貂裘,玉雪可爱的孩子,呜咽一声便投进谢虚的怀中。

 齐周灵也是被束缚得狠了。

 好不容易到了秦水城中,他一心想着等见到谢虚要如何行动、说什么贴心话。哪里知道时间正不巧,谢虚不在南竹馆。

 融司隐一个人去寻谢虚,却不准他也跟着,反而让人看着他,在宅中歇息睡觉。齐周灵哪里睡得着?生生熬了半宿,让下人撑着灯在门边守了许久,可算将他们盼回来了。一见到谢虚,便忍不住扑过去,还惦记着告黑状——

 什么融司隐如何“磋磨”他,他每日练武如何辛苦。

 融司隐神色都有些许尴尬,冷颜要将齐周灵将谢虚怀中拽出来。倒是齐周灵像个张牙舞爪的小霸王,作势打了融城主几下,略略地躲到谢虚身后。

 谢虚道:“你这样,我倒是怀疑你平日也这么欺负融城主了。”

 融司隐:“…”威严扫地。

 齐周灵:“…”我没有我不是,虚虚根本不知道他平时对我多凶,都是在你眼前才装出一副好人面孔来。

 陈衷实在是隔得太远。他虽然因功法缘故有一双金睛,视野开阔透彻,但耳力却不如何好,只将眼前的景象来看的一清二楚,却听不见那谢虚怀中的孩子在说什么。

 但谁都知道融司隐只有一位弟弟,那位融二城主比融司隐小不了几岁,绝不是这孩子的年岁。可既不是没有亲缘联系,这孩子却对融司隐放纵又依赖的态度——哪怕是入室弟子,也不会这样亲昵的待老师。

 难不成,是融城主的孩子?

 电光火石之间,陈衷心中忽地生出这个念头!

 那孩子对谢虚的态度,却又更更亲近。且面上神情怀念,应当是与谢虚见面寥寥,却相当依赖,比之融司隐这个父亲更甚。

 再加上融司隐在江湖上的名声太过清流,从没听说他宠幸过哪位女子。但陈衷亲眼所见,他独独是待谢虚的态度,极是不同,两人间有些暧昧意味在。

 难不成这孩子…是融司隐和谢虚的孩子!

 陈衷神色震撼不已,面色都微僵了。

 他心中带着成见,此时再看那孩子,竟觉得齐周灵的确生得面善。

 又是像融司隐,又是谢虚…

 陈衷浑浑噩噩地回去了,也没心思和那赎来的美人酣战,只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直愣愣想着。

 …这两个男人,怎么就能生孩子呢?

 ·

 谢虚还不知自己风评被害,他让齐周灵撒完娇,这年龄段的孩子也是最欠觉,熬了大半宿也有点撑不住。不一会便哈欠连连,让小厮领下去休息了。

 谢虚还不困,他侧眼去瞥融司隐。

 融城主五官生得微深,在月色下显得俊美不似凡人。沉默着与谢虚进宅中曲径中走了两步,才相邀道:“去我房中?”

 谢虚当然不至于龌龊到错想什么,应道:“好。”

 融雪城的仆人依着融城主的吩咐,在房中熏了柑橙香,引入两位主子后,又将

 那是白焰不伤眼的鲛烛点起来,摆上易克化的乳点心和奶砖茶,便合门退下了。

 谢虚在融司隐房中待着,当真比在自己屋中还自在几分,便是连房中的清甜香气都颇为合他的喜好,顺口便赞了一句。

 融司隐喜怒不形于色,淡淡道:“嗯。”“融城主,”白焰烛火下,谢虚的面颊被映照的比那奶点心都要更嫩滑些,神色却是肃然“你今日所提及的武林大会,又是要有何事要我相帮?”

 融司隐的眉眼低垂,细密的眼睫遮住那怪异又瑰丽的银瞳。神色看着冷漠,但又好似蕴着一丝极无奈的叹息般。

 …哪有什么要紧之事,不过是真情流露,却又不得不百般遮掩才好。

 谢虚见他神色为难,原本还想着听是什么事,再决定推拒还是相帮。但只见到融司隐这幅模样,他却又有些…

 心中不忍了。

 融司隐恰在此时开口:“齐周灵瞒着我挑了江淮十二舵,抢了张武林大会的名贴来,如今也被武林盟登记在案了。”

 谢虚忍不住道:“少年英才。”

 融司隐:“…”谢虚:“…”融司隐弯了弯唇:“的确是少年英才,只是太顽劣了些。”

 “这次武林大会不同以往,更有东西武林的巫蛊左道高手投名帖,他们武功路数生来诡异,齐周灵少年气性,我只怕他莽撞受伤。中原武林的侠客愿意卖我这份薄面待他手下留情,却管不住那些外疆人。”

 谢虚沉吟:“融城主是要我劝周灵不去?”

 融司隐摇头:“他要是从我这处取的名帖,喊他不去也罢。可他自己由武功夺来的,我却不好再褫他的名额。”

 谢虚又想起融司隐说的“借”自己一月的事。

 “那?”

 融司隐道:“还请谢兄与他一同前去武林大会,劝诫他谨言慎行,不可少年意气,也多多看顾。”

 谢虚失笑:“我的话又如何比的上你?你若是愿意多盯他一会,定然也生不出什么错事。”

 齐周灵虽然好似总和融司隐这半个兄长针尖对麦芒,但真正到大事上,却也极为敬重听话。

 “我要能盯住他便好了,”融司隐摇头道“我与他并不在同一个擂场,或是要最后才能相见。”

 谢虚略感意外:“你也参加么?”

 武林大会虽是盛事,在各个江湖人眼中地位高不可及,但谢虚毕竟是半道上插进来的人,对武林大会并没有那样敬畏。

 没想到融司隐也去。

 主角攻加入,谢虚觉得武林大会的逼格都一下子拔高了。

 融司隐摇头道:“我是评判长老。”

 最后武林盟主的人选是谁,便由他和其他几位武功高深年资久历的掌门评判。

 “…”好,不愧是你。

 最后融司隐又与谢虚道,能拿到名帖入最后一场的人并不多,武林大会选拔只需七日,再加上往返的半月时间,他们还能去淮扬用完着名的时季宴席春日宴再走。

 谢虚倒是应下一起去武林大会了,扬州这一道却免了。

 他这一个月的“休假”虽说合明面上的规矩,但也不好真的耽于玩乐。

 融司隐听着谢虚说去向秋先生准假,明日便尽快出发,想着接下来一程的相聚,心中有些雀跃。却又想到谢虚拒绝了那淮扬的宴席,目光又是略略一暗。

 眼前人并不知晓…那淮扬的春日宴,都是江南那边的才子,爱慕同性佳人,才作

 宴宴请的酒席。

 ·

 齐周灵听说谢虚和他们一程去武林大会,便是小小年纪便老成平静、日日板着一幅神情的脸,也忍不住透出浓郁的喜意来。

 他还不知道谢虚是要去管束他的…或许就是知道了,应该也挺开心的。一大早上便吩咐人准备着行李,又是棉丝的软褥、又是长程路上解晕的点心酸茶,便是那来时的马车,也觉得不够宽敞稳固,让工匠现修来着,改得能平躺下十个人才算。

 连他们来时都没这么铺张。

 融司隐平日出行虽耗费银资颇多,却不怎么爱折腾人,也不让齐周灵染上骄奢过度的毛病,偏偏这会却没出声,由着齐周灵指使改动。

 齐周灵又去差人去寻了许多的神话志怪图集来,要放在车马上解闷。

 这秦水城中要找春宫图册倒是容易,寻这些没什么隐晦画面的故事本子却是难,还是出城数里才寻见的。

 让融司隐看见了,神色淡淡地捏着那本子翻了翻——虽说是灵怪故事,但也多是才子求生与女仙、女妖间的男女私情,颇为悱恻动人。便问齐周灵:“是要给谢兄看,还是你自己要看?”

 这倒是冤枉齐周灵了,他虽然早熟,却还没到思春的年纪,只是觉得谢虚大概会喜欢这类的本子,皱眉道:“自然是给谢虚看的。”

 “他不爱看。”融司隐神情漠然。

 “他喜欢!”

 “不。”

 齐周灵恼怒,去寻了谢虚,将话本塞给他,又偷偷瞥向身后跟过来的那人,刻意声调微高:“你喜不喜欢?”

 谢虚估计是小孩攒着拿给他看的,以为是齐周灵的爱好,翻了两页便点头:“嗯。”齐周灵欢喜不形于色:“嗯,我先收回来,在路上给你看。”

 谢虚失笑:“在路上我又看不了。”

 齐周灵耳朵尖都要竖起来了,敏感地问道:“你不和我们去了?”

 “我要驭马,不好分神。”

 齐周灵、门外的融司隐:“…”忘了,谢虚的马术极好。

 齐周灵失落了半晌,都有些提不起精神接着收拾行装了,还是融司隐顿了半晌告诉他:“…骑马骑累了,总要到马车上歇脚的。且现在夜间露深,也要去马车上休息。”

 好在不算完全白费功夫,齐周灵这才缓过神来,又接着折腾工匠去了。

 融司隐也是犹豫了许久,才又去了齐周灵的房中。

 他轻功极好,那些守着的护卫自然不可能发现他。融司隐将那被随意放置在桌面上的志怪书本收了,用内力毁成齑粉。回了房,又吩咐身边的暗卫…去寻几本龙阳册子,放置在马车上的隔间中。

 想了想又嘱咐:“不要让齐小公子发现。”

 暗卫:“…”哎,主命难为。

 他以往都是出生入死送的魔教暗信,江湖情报,现在就是小心翼翼寻龙阳册子了。

 他们耽搁的时间并不算太久,寻着个晴朗天便浩荡出发了。

 谢虚的马是匹棕色母马,毛色顺滑鲜亮,看着不显眼,却是日行千里的良驹,跟着车马队慢悠悠的走自然不累。

 融城主的坐骑是当世少存的踏炎追月,与谢虚并行,要比谢虚的马高上许多。两人并行,虽说不上谈笑风生,却也极是融洽。

 齐周灵便面无表情地将脸搁在窗上,看着两人,心里简直快酸死了。

 可惜他马术虽然还算得上精进,却是人小腿短,够不上那样的大马,只能骑小马——而便是再品种优良的小马驹,也

 经不住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的小跑,只好坐在车马上看着两人。

 谢虚在外面,是戴着斗笠的。他这些年在外面戴惯了遮面的东西,斗笠又比面具要轻便许多,是以也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只是他戴的斗笠是防风沙、见光用的,遮面只是顺带。齐周灵挨在车马窗户上看他,便见到斗笠时不时被疾风卷起,纱面微拂,露出白皙的一截脖颈,和那张简直是让人神魂颠倒的面容来。

 齐周灵倒是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觉得谢虚生得好看,心情颇好地唤了他一声。

 融司隐却是注意到后,微微皱了皱眉,连牵马的力气都大了些,转身去吩咐了手下行事。

 于是当天夜里,谢虚便见融司隐给他递了张面具——材质倒是冰凉轻薄,覆在脸上也不会难受。只谢虚失笑道:“我不是有斗笠了吗? ”

 这面具实在是没有斗笠好用,他已经许久不曾用上了。

 融司隐极认真道:“斗笠遮得不够严实。”

 “我又不是哪家的闺秀,遮得那么严实要干什么。”何止不是闺秀,他还是南竹馆的花魁,这般遮掩耳目实在是没有必要。

 “…我怕有人将你抢走了。”

 融司隐微垂了垂眸,说出来的话却是有点带着示弱意味。

 谢虚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失笑道:“就是有人抢,也该是抢你才对。”

 融司隐果断:“那我和你一起戴。”

 谢虚:“…”于是两人迷迷糊糊间,都戴上了那遮面的面具,束起黑发。若不是身上的衣裳未变,融司隐修炼的内劲又不至于叫人认错,只怕那些随行的侍卫都要怀疑自己守卫的主子是不是换人了。

 齐周灵第二天起来,见着谢虚和融司隐都戴着面具,深深察觉出了自己的不同之处,感觉像是被人排斥了,也闹着让侍卫去帮他找面具——要和谢虚一个款式的,银色轻薄的那种。却看到融司隐转向自己,盯了许久。

 虽说融司隐戴着面具,看不见神情,但齐周灵总觉得他似乎是以一种悲悯又嘲笑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果不其然,融司隐平静地道:“你不用。”

 “没人会抢你的。”

 谢虚面不改色,直视前方:“…”齐周灵都觉得他是要刺自己一句,但这句话来的有些莫名,敏感地道:“什么抢?我不管,我就要面具。”

 融司隐不语。

 一直到武林大会举办的武林盟内部了,齐周灵还是没猜出他们在打什么暗语。

 ·

 虽说这江湖上有些年历的人,应该都被交代过了齐周灵的身份,是真正出身根正苗红的江湖弟子。如今被养在融雪城,被天下第一剑的融城主视为亲弟,身份也算是贵不可言,他如今又还年少,就算是参加了武林大会,在擂台上有生死不负的规矩,他们该让一步的,还是要让一步。

 但考虑到少年人的自尊心,齐周灵报名帖又没添上过融雪城的前缀,只自称名号。诸位武林大儒便也假意不知,卖融司隐一个面子,交代家中子侄善待这位小友,又让齐周灵那擂场中的前辈多看顾一些,别真正叫那些不留情面、不知变通的侠客伤了他;倒是没有像对待其他名门世家的子弟一样,将齐周灵的名字宣扬的众人皆知,一个个都要看望一下。

 融司隐不去做齐周灵那个擂台的评判长老,本也不是为了避嫌。但齐周灵颇有些脾气和天骄自傲,于是等进了武林盟,也没能送他一步,便被强制性“赶走”要兵分两路了。

 融司隐只好对谢虚道:“你多看顾他一些,别让他闯祸。”

 “自然。”

 谢虚也是有名帖的,是融司隐亲手给他要来的。

 倒不是谢虚也意动,想要会一会这武林大会,只是每个进入武林盟的行人都需登录进名册里,不是前来问鼎大会的侠客、年资高深的前辈亦或是那些大侠的妻妾儿女,都是要登下人册,证明自己是来服侍主人的。

 融司隐自然不会让谢虚登下人册。

 谢虚便也沾光混了个名额,和齐周灵一并去验了姓名,叫那武林盟的管事确认过人,便予他们确认身份的腰牌。

 他二人在这验名帖的地方,实在相当引人瞩目。

 谢虚戴着面具,严丝合缝的不露面,尚且能说是高手低调,齐周灵这么个小孩子也来参加武林大会——哪怕没人知晓他是融雪城的三城主,也够让人新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