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起,每日清晨来修习的便成了三人。

 谢虚,燕继政,和那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似一推就倒的团子般的齐周灵。

 齐周灵十分安静,只睁着一双墨色的瞳孔紧盯谢虚不放。

 谢虚习剑时,小孩也去竹林间折了枝干过来,跟着谢虚比划。他人短手短,还有些伸展不开,但光从那简单的几式看来,竟已颇有骨相了。

 ——这原本是件好事,齐周灵终于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还主动习武。但现下却是吓得燕继政一身冷汗,连忙过去押着齐周灵,让他不许再学。

 功法传承极为重要,没有任何一个武林中人会乐意见到武功被盗学。

 尤其是谢前辈这样好的人…燕继政也不想辜负他的信任。

 燕继政又想起那日他无意中看见的谢虚样貌,心中又是微微一跳,复杂的思绪几乎要将其淹没。

 谢虚见到被燕继政缠成一团不能动的小孩,也不过眨了眨眼,没出声。

 他以为是燕继政不愿意让这么小的孩子练舞,毕竟男人中会跳舞的不多,连这观赏用的剑舞看着清雅,也总归沾了些风尘气,不好让齐周灵学。

 于是黑发黑眸的小孩被训得动弹不得,抬眼面无表情地看向谢虚——本应是面无表情的,谢虚却从中看出了楚楚可怜的讨饶意味。却仍是铁石心肠的对着齐周灵微扬起唇,示意他乖乖听兄长的话。

 谢虚的神情被面具挡着,但那黑沉的眼睫轻颤,眼睛微弯的弧度,轻易便能瞧出笑意。

 小孩子似乎变得低沉起来,肉眼可见的放轻了挣扎的力度。

 ·

 谢虚每日耗费在剑舞上的精力,也不过一个时辰。等修习完便回去用早膳,就又到了要练字的时候。只不过继上次的白公子后,谢虚还没有客人,这才一天腾得出许多闲暇。

 他收剑时,身上仍是一片干爽,因长衫松垮,偶尔露出的白皙颈间可见锁骨形状,清瘦得漂亮,好似玉雕而成般透着冷意。

 而燕继政与谢虚正相反,他所修习的功法属金属火,此时面上也是覆了层细汗。若是此时触一触他的皮肤,便会发觉少年的身体如火炉一般烫。

 燕继政估算着时辰到了,也平缓吐息。又按着齐周灵微俯下身道别,十分恭敬郑重。

 谢虚一直以为是燕继政性情家教如此,才每每这样郑重,也点头示意回礼。

 竹叶飒飒,成年男人沉重的脚步声从外传来。被前日雨水浸泡得稀烂的泥土发出黏稠浑浊的声响,配着那时响时歇的酒嗝声,顿时扰了此方的清净。

 此处其实颇为偏僻,与前院客人密集的地方相隔数里,燕继政能找到,也不过是因为他本就刻意挑了最清净的院落。而眼前这好似是无意闯进来的嫖客,简直怎么看怎么违和。

 男人全身酒气,衣衫胡乱敞开着,露出苍白的胸膛,竟还有层薄薄的肌肉。他大概是真的喝得烂醉,踉跄地往谢虚这边走过来,立定眯了眯眼。

 被烈酒洗过的嗓音又干又哑,他阴阳怪气的诡笑了声,身子便不客气地前倾着靠过来。

 “美人啊,让爷香香…”

 燕继政已先一步挡着谢虚和齐周灵,用看死人的目光轻蔑望着眼前的烂醉酒鬼,敛起的凤眸中满是杀意。

 其实燕继政也算是极俊朗的少年人,而现在的谢虚又是戴着面具、不折不扣的怪人,那酒鬼的话该是冲着燕继政去的才对。却见那客人似是真的醉得傻了,竟虚晃一招,侥幸躲过了燕继政的拦截,冲着他身后身形修长,着晃眼月白长衫的黑发少年便扑了过去——

 那架

 势好似要像熊一般,紧紧挂上去才算完。

 轻薄的锦缎被带得微拂起,谢虚闻见那浓郁酒味,竟也未闪躲,只是在思考的一刹那间,微微偏过头,下意识喊出浮现在回忆中最深刻的第一印象。

 “庸医。”

 他轻声道。

 借酒装疯的“客人”刹那间僵住,连着面色都有些微扭曲。

 谢虚顿时意识到自己方才脱口而出了什么,有些抱歉地望向对方,改口道:“不对,慕容兄。”

 …

 已经没用了!

 慕容斋悲愤的想,我已经听见了。他堂堂鬼医栽一次跟头便罢,还以为上次和谢虚密谈成友,已经将对方心中的污点形象洗去了,哪知谢虚还记得他那次失手。

 燕继政还未弄清楚眼前状况,便见那烂醉如泥的酒鬼突然挺直佝偻的背脊,整个人的气质神态都发生了变化,好似青天白日下,眼前的皮囊硬生生换了个人。

 慕容斋有些心烦意乱地揉了揉杂乱如野草丛生的发,敞开衣襟,眼中满是惊奇与打量:“这次你怎么认出我的易容的?上次是我留有破绽,身上药香可辨别的出,这次我全身上下只差在酒缸泡一宿,如何也不该被你闻才对。”

 谢虚后知后觉,略微讶异:“你易容了?”

 慕容斋:“…”慕容斋神色铁青:“难道在你眼里我就这幅破落模样?!”

 谢虚倒真没意识到,有什么难以辨别的。却还是先安抚性地轻咳一声,给燕继政介绍:“这位便是江湖中的明医圣手,慕容斋。”

 慕容斋咬牙:“如果你一开始就这么介绍我的话,鄙人十分荣幸。”

 鬼医的名气不可谓不大,不论是美名恶名,燕继政都听过传闻,刹时目光微动。不过他又打量了慕容斋如今的形象,实在很难与传言中放浪不羁的狂士联系起来…他还是比较相信谢虚前辈介绍词的第一版。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慕容斋也不在意他什么态度。只有些暴躁地道:“早知如此,那时候我便不离开了。跟着舟车劳顿这么久,最后却是绕了个大圈,又回到了南竹馆。”

 其实慕容斋也不过是随意推测,没想到真有如此巧合的事,让他押中宝了。

 燕继政听他的语气,觉得这位不像是追着谢前辈来的。

 对方此时半眯着眼,目光极为锋利,好似要化成钢刀般,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不等燕继政主动出口开战,慕容斋便先道:“把他交给我。”

 那指尖所指的人,是齐大侠的唯一子嗣,托付给燕继政的独子。

 怒火骤然跌起,两人间的氛围顿时剑拔弩张起来。若不是前辈在场,燕继政此时早已出剑相向;便是强自按捺下来,眼中也盛满杀意。

 “你有什么目的?”

 慕容斋神色冷淡,极不屑地瞥他一眼。却因着谢虚在场,还是出声解释:“我与齐大侠,是故识。我曾答应过他,要治好他长子的病。”

 “你应当很清楚齐周灵的身体,”慕容斋微顿,露出些许矜傲神色来“这世间除我之外,还有谁能治好他?”

 燕继政忍气。

 事关齐周灵,他先预设相信鬼医的说辞,反击道:“你也可以待在我们身边,随行治症。”

 慕容斋顿时露出微妙神色,他想到那冷冰冰城主的话,还是如实道:“…我是要带他去融雪城,齐周灵会成为融雪城的第三位主人。”

 “那又如何,”燕继政也开始逐渐丧失理智,若说要拼背景,他能带给齐周灵的利益也并不差“我

 是大裕朝唯一的储君,

 立誓今生决不娶妻生子,百年之后,就将江山传给他!”

 燕继政拼完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世…实在有些教人吃惊。于是下意识望向谢虚,目光略微躲闪。

 皇族身份在百姓中说来尊贵,但因为朝廷式微,其实武林中很大一部分侠客,都瞧不起用民脂民膏供奉起来的皇族。

 燕继政害怕谢前辈,也是那类鄙夷皇族的人。

 但好在谢虚并不像如何厌恶,只是目光微沉,低头沉思起来。

 …为什么皇子也要来卖身,现在竞争上岗的就业压力这么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