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医生是自边芸出事儿起,一直给何缈提供心理咨询的治疗师。但他远在淮西,如今何缈有?什么情况,他也只能远程地给予一些?建议,抑或是和她隔着手机屏幕聊聊天,到底有?些?鞭长莫及。

所以何缈提出想换个治疗师。

这个提议也从侧面表达了,她必须当面跟心理医生沟通,她这次可能没那么容易就过去了的意思。

这是何缈第一次在这方面主动。

一直以来,她对待看心理医生的态度都有点模糊化?,虽不排斥,但也不积极,这也是她过去的治疗断断续续、反反复复、不得根治的原因所在。

如今她自己提了出来,何建邦一面很高兴,一面又忍不住想,这孩子内心是难受到了什么份儿上,才会从缩了那么久的龟壳里探出身子?,并迈出这样一步。

在这件事儿上,何建邦效率很高。他才来北京不久,各个圈子?接触的人还不多,所以心理医生还是靠在北京扎根多年的妹妹建柔,也就是何缈的姑姑帮忙介绍的。

何缈住院的第二周,何建邦给她升了个高层的单人病房。何缈大概猜到了他的用意,十分配合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VIP高级单人病房贵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不是病床的设计规格和样式不同于普通家用床,只看其他的配套设施,何缈会以为自己入住了哪家五星级酒店的套房。

宽阔的落地窗,苍翠的绿植,柔软的沙发,还有?温馨的照片墙和舒适的会客区……这样的准备已经不言而喻。

又隔一日。

何缈盘腿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她背靠着沙发,身前是一张矮低的小桌子?。桌子?上摊着一个笔记本,里面正在放学校老师给?她发来的课件幻灯片,笔记本一侧堆着几本教材,还有?一支笔。

她学到中途的时候,门口传来敲门声。

叩叩叩。

三下。

富有?节奏感,不快也不缓,莫名让人感?觉熨帖。

病房分明有门铃,那人没按,而是选择了最?质朴的敲门的方式。

何缈起身,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位看起来非常年轻的男人,他穿着简单挺括的白衬衫和牛仔裤,门打开的瞬间,男人抬手朝她挥了挥:“嘿,你好~”

“你是我姑姑给?我找的医生吧?”何缈开门见山地问。

那人没从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他扬着调:“我是你姐的对象。”

“啊。”何缈呆了下,“楠楠姐的对象?”

那人挑了挑眉:“是啊。”

“她昨天过来的时候,还跟我说她单身啊。”

“哦,我是你姐未来的对象。”那人浑不在意地添了个形容词。

何缈:“……”

“我叫莫闻北。”他伸出手,笑嘻嘻地做自我介绍,“B大心理学博士在读,同时在B大校医院心理咨询中心担任辅导咨询师,有?两篇SCI论文发表。上个月刚在五道口开了家小诊所,当下正是门庭若市、车马盈门之景啊。”

“……”

何缈默然片刻,问:“你这是来秀学历的?”

“那自然不是。”莫闻北扬了扬眉,“不请我进个门吗?”

何缈侧身让了一步:“进来吧。这房间不就是我爸特意为迎接你而准备的吗?”说完,还接了句,“应该是你跟我爸说要换成这样的吧?”

何缈转身就往会客区的方向走,被莫闻北叫住:“诶,小何同学,你刚才在做什么,咱就接着做什么,别整得跟国家元首聚首一样。”

何缈:“……”

心理医生都这么自来熟的吗?

何缈一边腹诽,一边拐了步子,走向她刚才所在的沙发前,在地毯上重新坐了下来。

莫闻北真是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跟着一屁股也坐在了地毯上,不过跟她隔了有?一段距离,靠近另一侧的沙发边。

“……”

何缈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我爸应该跟你说了我的一些?情况,你决定什么时候开始问我具体的?”

莫闻北轻啊了声:“我今天过来的主要目的不是这个。”

“?”

“我今天重中之重的任务,就是要把你拉拢成我跟你姐之间爱情的小助攻。”

“……”

“我跟你讲讲我和你姐之间的故事??”

“……”

“我说我的。”他一人就是一台戏,“你忙你的。”

话都被他说了,而且场面也没有那种很生?硬的尴尬,何缈也就真忙自个儿的了。

她和心理医生打交道这么多年,多少?对他们有一定的了解。每个心理医生在面对自己的患者的时候,言语和行为都有自我的风格和套路,面对不同的患者,风格差别未必大,但套路千奇百怪,也很随机应变。

何缈现在心里没准儿,不知道这个莫闻北走的是哪门子野路。

不过人毕竟是高材生?,她以为的野路子?指不定是心理学上的什么高级引导技巧。

从莫闻北进门到现在,他基本手握主导权,没给何缈多少?自行展露的机会。这和之前的李医生很不一样,李医生惯于循循善诱,他通过说很少?的话,来诱导何缈说很多的话。

对心理医生敞开心扉是患者解开心结的关键,但凡有所保留,那么别说是心理医生,就是天王老子?下凡来,没救的还是没救。

很奇怪的是,莫闻北虽然出场即控场,但并没有?让她感?到明显的不适。心理医生一开始就展现出强烈的主导权,容易给?患者带来极为不好的接触体验。

心理医生的出场表现,对于能否获得患者的信任以及获得患者何种程度的信任,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那么,何缈反感?他吗?

没有。这种人骚嘴贱的风格,甚至让她感到有点儿亲切。

何缈信任他吗?

难说。

从何缈并不丰富的阅历来看,这人目前说的话,就挺扯淡的。

他说今年春天的时候跟她表姐在一场名人物品拍卖会上认识,两人因为竞拍一条詹姆斯戴过的束发带而不打不相识,他对表姐一见钟情,而表姐也对他再见倾心,只是因为表姐常年封闭训练,两人极少?见面,表姐觉得这段注定聚少?离多的恋情必然无法长久,才克制住自己对他深深的爱恋而拒绝开始。

何缈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也没有拆穿他,就听他在那儿叭叭了差不多有?一小时。

“莫医生,”何缈把课件内容都消化?完了,这才抬起头试探着问了句,“您的问诊费用是?”

“啊。便宜。”莫闻北说,“给?你算的友情价。”

何缈点点头,只听他一脸泰然地补充道:“800块一小时。”

“……”

何缈脸颊一抽,赫然起身:“大师,今天就到这儿吧,好走不送。”

她隔空打着手势,示意他赶紧起来。

莫闻北配合地站起来了,何缈又虚拱着他往外走。

莫闻北一步一拖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举止,到了门口,他转过身,手肘搭着门框,不甚随意地说:“小何同学,这么注重男女有?别,可是交男朋友了?”

何缈沉默了三秒钟,提醒:“手。”

莫闻北慢条斯理地把搭在门框上的手收了回去。

咣——

门被骤然合上。

莫闻北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低头笑了笑,转身吹着口哨悠悠哉哉地走了。

第二天他再次出现在这间病房门外的时候,何缈丝毫不觉得意外。

昨天莫闻北离开后,何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位800块一小时问诊费还是友情价的年轻心理学专家,刚才在讲故事?的同时,大概把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当阅读理解做完了。

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在经过昨天的预习后,今天的莫闻北直入主题:“小何同学,咱们来聊聊你那位深藏功与名的男朋友吧。”

“……”

怕她又一把将门合上,莫闻北忙不迭道:“关于问诊费用,我昨天还没说完。咱俩之间是双向的,我负责给你提供咨询,你负责替你表姐检验她未来老公,合作共赢,谈钱多伤和气。”

何缈默默地在心中计算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拉开门,侧身让了道。

这次他们坐在会客区。

何缈给?莫闻北泡了壶茶,她泡得一点都不囫囵,每个步骤都十分熟稔且慢条斯理,手法老道得像是有多年茶艺经验的老师傅。

莫闻北端起茶,抿了一口,极其自然地开口:“和男朋友分手了吧?”

和昨天对于她隐私的闭口不问相比,今天的莫闻北简直是带着直捣黄龙的决心来的。

“关于我们谈话的所有?内容,我都不会告诉你爸的。”他说,“哦,还有?包括你表姐在内的所有?其他人。作为一位优秀的心理学专家,这点职业素养是必须的。”

莫闻北:“你爸说,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提出看心理医生。所以我猜,你其实是想要和盘托出的。只是你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对吗?”

何缈垂下眼。

“何叔和林奶奶都是很开明的人,我猜他们哪怕知道你早恋了,只要你和你那男朋友不造条人命出来,他们也不会说什么。所以分手应该和家中长辈无关。”

“……”

“那么,你们分手是哪方面产生?了分歧?”莫闻北说,“我相信你看人的眼光不会差,不至于和男生的人品有?关。”

“是我的问题。”在莫闻北叭叭了一堆后,何缈终于开了尊口。

她说:“我没告诉过爸爸和奶奶我谈恋爱的事?儿,所以我爸应该只和你说了我妈的事?情,或者是以为我不适应现在的环境。我以为你会先和我聊这个。”

莫闻北摇了摇头:“你是一个不该被低估的女孩,所以我的入口也不能切入得那么常规。”

他突然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分手是不是和你妈妈的事?情有?关?”

何缈握着茶壶的手微微一滞。

莫闻北察觉到了,低头抿着茶:“小何同学,跟我讲讲吧。”

……

把整个前因后果说完,也不过一盅茶水的时间。

莫闻北放下茶盅,点评了句:“还挺能搞连坐。”

何缈不语,静默了一瞬后,莫闻北问:“你真的讨厌警察吗?”

不等何缈回答,他直接替她说了:“你不讨厌。”

何缈愣了下,抬起头。

“你妈妈的事?情,你这么多年没法彻底放下。归根结底在于,你一直没有?摆正自己受害者的位置。你认为自己是那场灾难的制造者。

“你在心里做了太多的假设,假设没有?你,你妈会没事;假设你怎么怎么样,你妈会没事儿。

“你给?自己安了太多的罪名,你承受不住了,于是你又开始给?自己开脱。你觉得是你妈为了奉行自己作为警察的使命感,而抛弃了你;继而你觉得使命感这个东西,于警察而言,是排在所有?一切之前的。

“当一件陈年旧事在一个人心里掂来捣去太久,它就扭成了一个七缠八绕的结。你会忘了自己最?开始那些丝丝缕缕的情绪从何而来,你把拧成结的绳都忘了,眼里只剩下结。”

何缈问:“结是什么?”

莫闻北:“是一个认知误区。”

“什么样的认知误区?”

“一个不断循环着的自我谴责又自我开脱的认知误区。”他进一步解释,“如果把自我谴责暂时搁浅的话,那么你现在最大的错误认知就是,你认为所有?不幸的源头都是因为你妈是警察。如果没有这个前提,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你把警察和不幸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你并非讨厌警察,你只是在害怕,你害怕将来成为警察的他终有?一天,也会像你妈妈一样离开你。”

……

那天莫闻北和她说了很多的话,可能是那段时间身体在无形的焦虑和痛苦中被透支了太多,何缈已濒临极限。于是她像在沙漠中跋涉了很久的旅人渴望一捧救命的甘泉一样,费劲所有?的心神去消化?理解莫闻北说的每一个字,从而挽救自己这具近乎干涸枯槁的身躯。

她好像看见了很多的水,但是捧起的瞬间,那些水却哗啦啦地从指缝间流失,残存在掌间的湿润,根本不足以浸润她枯竭的身体。

她找不到自救的窍门在哪儿了,于是她求知若渴般地问:“莫医生,那我要怎么做?”

莫闻北说:“当你决定要正视这一切的时候,你就成功了一半。”

“小何同学,”他挑着眉梢,鼓励地说,“请从这一刻起,发挥你作为助攻的价值吧。而免费为你提供咨询的我,一定帮你重拾找回那位准人民警察男朋友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