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缈走出住院部大楼的时候,被外头猛烈的阳光刺得闭了下眼。再睁眼时,眼泪像是完全止不住般,哗哗落下。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头直视着太阳。

她有个很奇怪的执拗,她不喜欢被人看出自己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所以流泪的时候,她也要站得笔直笔直的,她要看着太阳,那么眼泪就不是因为难过而?流下的,是烈日太刺眼,眼睛耐受不住强光,所以刺激了泪腺的分泌。

某个瞬间,似有所感般,她突然扭头,凭着自己的方位感知,朝陈斜所在病房的那扇唯一的窗口看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扭头的瞬间,她感觉那扇窗子的扇叶被人轻轻拨动了一下。

她又看了一会儿。

再无动静了。

她转过身,下台阶。在即将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何缈停下脚步,从挎着的小包包里拿出手机。

她愣了一下。

是陈斜打来的。

她下意识转过身,想再去找寻那个窗口的位置。只是物换景移,这?里只能看见住院部大楼的一角,那扇小小的窗口早就被这一路的障碍物遮挡,藏在她看不见的视线盲区了。

她滑动屏幕接听。

那头没说话。

她也没说话。

一阵短暂的寂静后,陈斜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低哑多了,像是喉咙里含了一口沙。

“你是不是在赌?”他开了个让人不知所云的话头。

何缈:“什么?”

他轻嗤道:“你说十七岁说的喜欢,能记一辈子。你要赌吗?看我能不能记你一辈子。”

何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又是一阵漫长的静默。

那头固执地在等一个答案。

何缈抬手抹了把眼泪,说:“陈斜,我不赌。”

半晌,他说:“哦。”

嘀嘀嘀——

他把电话挂了。

何缈怔松地立在原地,听着手?机里的忙音。

她其实还想跟他说一句话。

说谢谢他,谢谢他昨天出现了。

也谢谢他,在去年夏天出现了,因此她拥有了很不一样的一年。

但他应该不想听了,这?段在她看来将会永远灿烂美好的时光,大概要成为他记忆里不堪也不值得回首的往事,随着一天天递增的岁月尘封入土、不见天日。

何缈垂下手?,把手?机放回小包包里,她抬手挡了一下刺目的阳光,一步步地往前走去,直至彻底走出医院的大门。

在距离医院大门不远的一棵槐树后,一个少年慢慢地走了出来,他个头高,长得好,引得来往路人频频注目。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医院大门的方向,脸色苍白而灰败,他垂着手?,捏着手?机的手?骨节泛白。

这?一天,被昨日暴雨冲刷过的天空洁净蔚蓝,太阳光灿灿地悬在天上。茂盛的大树枝桠处又生出了新芽,嫩绿青葱。

人们奔走又停下,有人大哭,有人大笑,悲喜反复,如此构成热闹尘世。

斜阳草树人间暖,何惧微缈度此生。

*

自那天之后,时间的进度条仿佛被人猛地拉快。

七月十八号,何缈去了北京,开始了为期半个月的英语夏令营。八月初,从北京回来后,她和何建邦、林素梅开了一场为期仨小时的家庭会议。会议结束后的第二天,何建邦就给何缈找起了北京的学校,何缈的成绩太漂亮了,放在对于接收外地转校生要求极为严苛的北京重点高中,她的转入接收证下得算是非常快且容易了。

接着何建邦又给她走完了一中这边的手?续。

前前后后下来,只花了半个月不到。

何缈的十七岁生日是跟着家人一起过的,陶听言过来家里凑了个热闹,送了她一颗仙人球,然后蹭了一顿蛋糕和一宿住宿。

晚上,俩小姑娘躺在一张床上。

何缈一直在回微信消息。

她在这天收到了不少的祝福,有以前24班同学的,也有分科后10班同学的,还有人不知道从哪儿已经得知了她要转学的消息,发着哭哭的表情包,说着“前程似锦,一帆风顺”的话。

何缈挨个回“谢谢”。

等她把手?机彻底放下,陶听言关掉一直在刷的抖音,一个翻身,抱住了她:“小小,我舍不得你。”

何缈拍了拍她的背:“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我家还在这儿呢。”

陶听言哼唧:“何叔叔和林奶奶都一道去北京了,人都不在这里了,这?里还算个什么家。逢年过节,也没有要回的必要啊。”

何缈被噎了下:“我肯定会时常回来看你的。”

“切。”陶听言不信,“你这?人薄情,转头一走怕不是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何缈失笑:“那肯定不会的。”

“那你一定?会回来看我的吧?”陶听言说,“等我有空了,我也去北京找你玩。”

“好。”何缈逮着空进行劝学教育,“好好学习,考来北京。”

陶听言松开她,一头扎进被子里:“天哪。”

何缈点到即止,没再说了。陶听言又是一个翻身,肚皮朝天,眼睛看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何缈跟着她一起看天花板。

“小小。”陶听言突然出声。

何缈:“嗯?”

陶听言沉吟片刻,才开口:“和你相比,我实?在称不上是个靠谱的人,经常随心所欲,胡来得很。和于畅谈恋爱也是,脑一热,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别人说的话,都听不进去,只能等自己醒悟。所以我觉得谈恋爱,就是一件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我的开始,我的分手?,都不用和别人多说。”

难得能听见陶听言这?么认真地说话,何缈静静地听着,没做声。

“你和陈斜,我本来也不准备说什么的,这?就是你们两个的事,没人有资格评判。”陶听言说,“但是我又忍不住琢磨,这?一琢磨吧,就有点憋不住,还是想说。”

“那我就说吧。”她换了个姿势,两手的手?肘撑着床板,侧头看着何缈,“小小,我觉得你可能很难再喜欢上别人了。”

何缈下意识想到网上有一阵还挺流行的一句话,说什么“年少时遇见太惊艳的人误终生”,于是她自然而然接道:“是因为他很好?”

“他那个狗东西,有什么好!”陶听言想也没想便反驳。

何缈:“……”

陶听言说:“我只是了解你。”

“了解我什么?”

“你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哪怕未来岁月还很长,但我觉得,你也很难再遇见第二个会让你这?么喜欢的人了。”陶听言说完,感觉哪里不太对,又疯狂摆手?道,“我当然不是诅咒你以后找不到对象的意思!我就是真的这?么觉得!”

说着,她脑袋一拱,又埋到枕头里去了。

这?话怎么越描越黑!

“我知道你的意思。”何缈面朝天花板,眼皮却耷拉着,视线望着虚空,她说,“因为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那你怎么……”

“是我的问题。”

何缈平时不是一个会在没有足够氛围促使的情况下猝然剖析自己的人,但也不会在好朋友面前刻意藏着什么事儿。

话说到这个程度,何缈水到渠成、一五一十地把她和陈斜之间的情况告诉了陶听言。

陶听言听完,嘴巴张了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缈眼睫颤了下,把某种深重的情绪压了压,又说:“言言,你和孙斯尧关系好,估计免不了经常和陈斜打照面。以后……”她略作停顿,才缓而?轻地说完后半句,“就别在他面前提我了。”

陶听言先是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的表情变了变:“好,我也不会在你面前提他的,他的任何事,我也不会告诉你。”

“小小。”她的语气极为板正严肃,“你就像我今天送你的那颗仙人球一样,太扎人了。”

何缈没反驳,无声地接受了这?个评价。

陶听言话虽说得这?么批判,但抛开这?件事儿,在何缈面前,她还是那个闹闹腾腾、黏黏糊糊的中国好闺蜜。

夜里,她拉着何缈聊了很多女生之间的话题,睡之前,她把手?搭在何缈的腰上,被硌人的手?感惊得一愣:“卧槽,小小你咋瘦了这?么多?”

何缈随口捏了个理由:“最近天热,胃口不好,秋冬就能养回来了。”

“那就好。”陶听言咕哝地应着,慢慢地就把自己给聊困了,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何缈一夜未睡,她在黑暗中睁眼看着天花板。

她失眠已经有好一阵了,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就一整晚一整晚地睡不着。她只能盯着黑暗中一切模糊的轮廓,凭着记忆去描补那些物件在光亮之下原本的样子,藉此来打发漫长而望不到头的黑夜。

她想,再撑一撑吧,等到了北京再和爸爸说,她怕她现在一说,何建邦立马就能帮她把转学手?续给办回来。

再撑一撑吧,很快就好了。

八月末,何缈跟着爸爸和奶奶,举家北上。

房子是姑姑一家提前帮忙看好的,他们一过去,直接入住。

九月初,何缈被何建邦带着去了新学校报道。新学校属于半封闭式教?学,每周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一开始何建邦想给她申请走读,被何缈拒绝了。

她觉得既然连城市都换了,学校方面的一点就读方式的小变化已经算不得什么,要适应就适应个彻底。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这?个三口之家,每个人都很忙。

何建邦要和全新的工作环境接轨,林素梅要时不时过去照顾妊娠反应明显的女儿,何缈在忙着认识新的人、接触新的课本、适应着新的教?学风格。

忙碌是一剂良药,何缈最近的睡眠好了不少,不再像之前一样彻夜彻夜地睡不着了,偶尔能睡上两三个钟头。胃口也比之前好,每顿能多吃两口饭。她觉得自己的状况在一天天好转,也许用不着和何建邦提自己想找个医生看看的事情了。

然而她到底是错估了情势。

她的意识里事情是在向好的,但是身体先行倒下了。

九月下旬,在国庆假期即将到来的前一周,何缈在学校食堂打饭的时候,没有任何前兆地浑身唰然冒出大片大片的冷汗,腹部突然出现如刀割般的剧烈疼痛,像是有人拿了一把悍斧在她的五脏六腑里疯狂地搅动。

这?种疼痛似乎持续了很久,又好似只有一瞬间,总之等她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林素梅在她床边眼睛都哭肿了,何建邦也是一双眼熬得通红。

她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他们这样,眼眶就跟着红了。

何建邦告诉她,她这是突发性胃溃疡穿孔,胃肠液进入了腹腔,导致了感染性休克。幸好救护车及时赶到做了急救处理,然后送到医院紧急做了修补手?术,这?才得以脱险,现在已经没事了。

何缈后来才得知,她这天的情况存在一定?的致死率,也难怪林素梅和何建邦会吓成那样。

但是此时此刻,她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她怕再不自救,这?种情况还会发生。

她抬手揉了揉眼角,这?个动作像是拉了某个闸一样,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然后便再也止不住了。

好像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没在何建邦和林素梅面前哭过了。她也没故作坚强,没哭,真的就只是因为还没达到要哭的那个点而已。

这?会儿眼泪崩盘似的往下掉,直接给刚从她术后脱险中缓过来一点的何建邦和林素梅造成了二次伤害。

林素梅抹着一把老泪颤颤巍巍去握孙女的手?:“缈缈,怎么了啊,跟奶奶说,有什么事奶奶给你做主。”

何建邦上前一步刚要说话,何缈摇了摇头,只说:“爸爸,李医生在淮西不方便,您给我找个新的治疗师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最后一卷了,不出问题和上一卷字数相当,希望我能在三月份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