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堪堪稳住了自己差点平地踉跄的脚步。

陈爷爷的话?一出口,太多有迹可循的线索涌入她的脑海。

高?一军训叠豆腐块,陈斜那行云流水的一通操作?仿佛受过特训似的,也许他曾有意识地自学过;

以前还在一个班时,他晚自习时不时会从桌肚里掏出经侦相关的专业书来看,她当他是无聊解闷儿;

那么多科目,为什么他只拣起了一门数学?其实不单单只是顺手,而是数学思维对经侦这一警种至为重要;

他说他有自己的职业规划,他说他要留在淮西,她曾经在麦当劳店里,对此困惑地向他提出过一个问题,最后她又不想知道了。因为她觉得,一个人不同方面的喜好之间,是可以共存的。他喜欢她,他喜欢某种工作,那么她和那份工作不可能对立。

……

现在,她的耳膜深处,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击打着她的神经。

那个声音说:

为什么会是警察呢?

怎么会呢?

他不要当警察。

求求了,别让他去当警察。

做什么都好,能不能不要是警察?

……

何缈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拳,指尖的指甲深深地抵着掌心,明明只是很细微的刺痛,却仿佛有千钧压力施诸于此,那疼痛便成千倍万倍地增加,然后顺着掌心流向四肢百骸。

身后有人着急地跑过,撞了下她的背。何缈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前倾了下,手掌下意识搭在门上,发出“啪”的一声。

里面的人听到声响。

陈爷爷一转身,看了过来。被遮挡的视线错开?,靠坐在床头的陈斜抬眼,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她。

“缈缈过来了?”陈民锋及时地收拢火气,露出慈祥与和善的神色,“看这臭小子?”

何缈是个极懂礼貌的孩子,见?了长辈第一件事就是喊人,这会儿一声“陈爷爷”应得慢了不说,一字吐得还比一字僵硬。

从她出现在陈斜视线里的第一眼,陈斜就察觉到她不对劲儿,因此一直没说话,就光盯着她看。

俩孩子就这么互相盯着。

气氛着实微妙古怪。

老爷子惯会察言观色,来回扫了这俩小年轻一眼,心情?实在是有些难以言喻,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找了个借口暂时离开?:“我有个老同学在中医科室坐诊,我过去会会。”

转身往外走的时候,他琢磨着还是停了下脚步,觉得小姑娘来找他孙子,神色又一脸凝重,八成是被陈斜干的这混账事儿气着了,便给她站了个队:“缈缈,熊孩子都欠收拾,你咋收拾都随你,给他留条命就成。”

把话?说完,老爷子就战略性撤退了。

整个病房安静下来。

这本是个双人病房,但隔壁床的病人今早刚办完转院,暂时还没有新的病人入住,得了一时空。

陈斜挺直了原本靠床的背脊,先开?了口,声音慢且低,带着说不出来的柔和:“缈缈。”

昨天晚上孙斯尧带他回医院后,有在微信上给何缈发消息同步他的状况。淋了雨后,陈斜腹部的伤口渗血化脓,虽然及时做了处理,后半夜还是发了低烧,挂了半宿的水。

炎症还没完全消下去。

陈斜这会儿的精神不算特别好。

但是看着她的时候,他眼里是有笑的。平时他的笑里总带着几?分吊儿郎当,眼下却温和许多。

“过来坐,咱俩聊聊。”他轻轻拍了拍床沿的位置。

何缈朝他走了过去,停在距离他床边一米多的位置,没有坐。

陈斜没强求。

她站着,他坐着,陈斜看她的时候,得抬头。

他像是攒了有一阵般,直到攒满了他认为足够多的真诚和温柔,才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对不起。”

何缈的眼眶唰地就红了。

她知道陈斜的这句对不起,是在为他瞒着自己逞英雄的行为而道?歉。而她昨天就已经消化完这个事儿,她已经不需要这声道歉了。

“怎么了你?我这不是没事么?”陈斜见?她眼眶红了,瞬间不淡定了,掀开?被子就要起。

何缈后退一步:“你别动!”

陈斜动作一顿。

何缈:“你听我说。”

陈斜又缓缓地靠回床头。

“我不生你的气了。”何缈站在原地,她一只手背在侧后方,指尖攥着衣摆,无?意识地用布料卷着自己的手指,“言言跟我说了,这件事儿我做得不比你好。既然你跟我说了对不起,那我也得对你说。陈斜,对不起。”

陈斜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昨天我很?害怕。我怕有人出现,又怕没人出现;我怕黑,但我又要往黑暗的地方缩才会多一点安全感。这些年,我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我渴望有人靠近我,但我又怕我的回应显得虚伪。”何缈略略停顿了下,“你知道的,我惯会说好话?,大人们都说我懂事。”

“我一直都没有变好,妈妈的事情?,在我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去。还有一半的我,就缩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我好像……一直都不能彻底地逃出来。”她松开被自己的手指绞紧到极致的衣摆,努力让自己直视着陈斜的眼睛,“我喜欢走在宽阔的马路上,因为我讨厌这世界上所有的巷子弄堂。我还不喜欢绿色蓝色的垃圾箱,我宁愿把垃圾在手里攥上一路,我也不会把垃圾丢在这样的垃圾箱里。”

陈斜想问一句“所以呢”,但他没出声。

一种极为强烈的、不好的预感,在他心里冒了个头。

“我太会搞连坐了。”她好像终于入了正题,“对不起陈斜,我没法不连坐你。”

“因为我打架?”陈斜一直在听,好一阵没说话,开?口时,声音比刚才哑了很?多。

何缈摇头。

“那因为什么?”他听着还挺平静。

何缈的眼眶再次红了,她好像不停地在红眼眶,但是却不见?眼泪。

陈斜目光死死地盯着她,又追问了一句:“怎么不说了?”

何缈的手往侧后方探去,手刚攥上衣摆,陈斜制止道?:“别绞了,说话。”

他语气算不上凶,但带了点情绪。

何缈收回手,深吸了一口气,闭眼又睁开?,眼眶还是红的:“我……”她顿了顿,才说出那句在她看来或许也觉得荒谬的连坐罪名,“我讨厌我妈妈,我讨厌警察。”

罪名落下,陈斜当头一棒。

他被这一棒敲得有点懵,但又不觉得意外。

“刚刚是听到了?”他缓了缓,问。

何缈:“嗯。”

“希望我以后不要当警察?”

何缈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头。

她垂下脑袋,抬手揪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她又开始狼狈了。

很?多人都以为她那块伤疤创面平整,那伤便早已被这足够漫长的岁月疗愈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伤趁着年幼心灵血肉的薄脆,侵皮入骨,早就被时间酿成了一种慢性病。就像老人家的关节炎,一到阴雨天,寒气逼近时,每一寸骨骼都疼得仿佛错位。

而属于她的阴雨天,随机到只要稍一触及当年那件事的一点点小小的机关,瞬间便能兜头而至。

“我知道你是因为陈叔叔……”何缈的手在头发上胡乱地薅着,好似手伸进一团乱麻里,便能消解掉一部分心头那团乱糟糟的理不清的愁绪,“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没有资格。我凭什么去干扰另一个人的人生啊,我凭什么,我刚刚……”

她想说,我刚刚就已经干扰过爸爸对人生的选择了。

她还想说,为什么我已经那么那么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懂事了,可还是总在被迁就?还是不停在被照顾?

她真的受够了。

她一面希望陈斜以后不要当警察,一面又害怕他真的说出那句“我可以不当”。

这太自私了,后果她消受不起。

像是怕他下一秒就会把这句话说出来一样,何缈先声夺人:“陈斜,我不要你为我做妥协,你千万不要。”

她一说完这句话,身前便压下来一道?暗色阴影。

陈斜已经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她跟前,一把握住了她薅头发的那只手。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把她那只薅头发的手紧紧捏在掌间,力道?大得能掐出印子,声音很冷,一字一字像是结了霜,“分手?是想要分手么?”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不妥协,我将来会成为警察,然后呢?”

何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斜没继续追问上面的问题,他舔了下下嘴唇,换了个问题:“你讨厌警察,是因为讨厌你妈妈,还只是讨厌你妈妈的死让你成为那道阴影的败将?”

陈斜的问题太钻心了,一句一句直戳肺腑。

何缈感到窒息。

她深深地喘了口气,抬起头,不再避让:“这就是我们两个不一样的地方。你没有亲眼看到陈叔叔的死,可我亲身感受到了边芸死亡的全过程!”

她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地平复自己的语气:“那个画面我忘不掉的,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的眼睛都是睁开?的。她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一块是完好的,她的骨头都被敲碎了,就散在周围。”

一声哽咽从何缈的喉头里溢了出来。

陈斜一直都是个话?挺多的人,嘴里骚话?连篇,毒舌的话?也是张口就来,他想要反驳什么人,就没有驳不回的话?。

但何缈说到这个地步,他瞬间就明白,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了。

原来伤疤这个东西,是可以拿来做论点的。

伤疤浅的,在伤疤深的人面前,就连为自己申辩起来,都会怯场。

可是谁又能真切地体会别人的疼呢?

陈斜觉得这一切可真他妈荒谬。

他松开捏着何缈手腕的手,垂眼看向地面,眼睫顺着视线往下一压。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安安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如果把分手的过程比作?一句话的话?,那么现在这个局面就是刚画完一个逗号,谁再多说一句,那句号便应声归位。

也不尽然,如果开?口的是陈斜,或许能再滚出来一个逗号,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人都有自救的本能,没人能在感觉到疼的时候,不做出一点反抗,哪怕这种挣扎苍白而徒劳。

静默半晌后,陈斜眼睫回压,视线往上走。他目光深而静,看着眼前的女孩。

他比何缈高?出一个头,低眼看她的时候,姿势上有着天然的居高?临下的优势。然而这会儿任是谁见?了他的眼神,都不会觉得他占据高点,他更像一个刚打了一场败仗的将军,在等待自己的君主从轻发落。

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声音艰涩地开口:“缈缈。”

何缈缓缓地抬起眼,眼眶通红一片。

“我以后不会和你妈妈一样的,我……”他顿了顿,似乎也觉得保证是个过于虚渺的东西,岁月向来残忍,谁也不知道它?在谁的头顶悬了把什么样的刀。他只能苍白地给自己找补,“经侦没那么危险,你别把它?想得太可怕。”

“不是的。”在这件事上,她的思维仿佛被固化了一般。她固执地钻着自己的牛角尖,其他的声音都听不进去,“我妈妈就是一个民警,一个普普通通的治安队长。她说她那个警种是最安全的。”

陈斜伸手去握她的肩,嗓音低柔得不像话:“缈缈,那只是例外。”

何缈后退一步:“那这个世界上的例外也太多了。新闻每天都在报道,哪哪儿的交警在处理一场交通事故的时候被撞伤,抢救无?效不幸牺牲;又哪哪儿的网侦在办案过程中连续加班十八个小时猝死在工作?岗位上;还有哪哪儿——”

“何、缈。”他猝然开口,想要打断她。

何缈并没有停下,继续道?:“去年全国公安机关,共有361名人民警察因公牺牲,6234人因公负伤,他们其中有边防、有消防、有刑侦、有缉毒,有我知道的不知道的各种各样的警种,小到地方派出所的一个小辅警,大到国——”

“全他妈死死死!”陈斜忍无?可忍,胸腔里的怒火被彻底激了出来,“那你看到了因为他们而活着的更多的人了吗?你看到了那些荣誉满载、功成身退的老警察了吗?你没有!你他妈的眼里就只有可怜巴巴的你自己!你恨你妈丢下你,所以你也恨我这次背着你以身试险。接着你又听到我以后想当警察,你崩了,你受不了了。”

“世界上矫情又作?的女孩儿那么多,我以为你不是。”他偏头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语气极为讥讽,“你这是给我憋了个大的。”

何缈再次无意识地把手背到侧后方,手指揪着衣摆。这回陈斜没再制止她了,他低眼看着她,只听她又说了句“对不起”。

他侧了侧身,看向病房里唯一的一扇窗子。

那是一扇窗面并不大的百叶窗,扇叶的走向是往里朝下的,窄仄的缝隙不足以让人窥见外面的风光,只有微弱的光线通过那一条条逼窄的缝隙投进来,在地上铺下一层错落的清辉。

下一秒,君主对战败将军的处置就下来了。

“陈斜,我们分手吧。”

句号终于划下。

在这个烈日骄阳照不进来的清冷病房里。

作者有话要说:大刀落下……

这个手还没有彻底分完,后面还有一点。

接下来让我们一起慢慢地过渡到他们成年后的世界,看狗血的久别重逢,看小小同学苦逼(?)的漫漫追夫路?

伴随着第四卷的结束,作者同学正式复工了,此后我的码字时光又要从牙膏里慢慢往外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