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笔录,又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课,陈斜走出美?食街派出所,此时?已经很晚了,天黑得彻底,天上连星星也见不上几颗。他一边往公交站台的方向走,一边拿出手机给?孙斯尧打电话?。

这破烂摊子他本来不想收拾,但冯翔拿出陈民锋做文章,他只好麻烦孙斯尧去一趟医院,帮忙处理一下徐岛那边的情况。

他还没来得及翻出孙斯尧的微信框拨通语音,孙斯尧恰好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张口就一副大事不妙的语气:“老斜,你?赶紧过来一趟医院吧,你?家老爷子受伤了!”

陈斜脑子轰隆一响:“怎么回?事?”

他扬手就拦了一辆出租车:“不是说不要让老爷子知?道吗?”

孙斯尧也很恼火:“你?他妈别一上来就给?老子噼里啪啦一顿训!你?当你?家老爷子开个四合堂是军事机密呢,你?要是想让老爷子过舒坦清净的日子,你?至于为了那个卖水果的重?蹈覆辙混这傻逼人渣堆里么!”

“废个屁的话?!谁干的?!徐岛?!”

“紫毛找人打的!你?这战略布局真他妈有问题,我来医院殿个屁的后,就应该给?你?守着后院!人根本不在乎你?赔不赔这点医疗费,还是那句老话?,打你?一顿最实在,偏偏他们不是你?对手,打不到?你?,就找四合堂去了!你?家老爷子死活不相信你?在背地里跟人打.黑架,跟人急了眼?——喂——喂喂!”

孙斯尧还有很多话?没说完。

比如紫毛是怎么带着人把四合堂一顿砸的,又比如老爷子为什么非要来医院和刀哥对峙,再比如老爷子是如何跟紫毛一行人从口舌之争发展为肢体?冲突的。

老爷子仗着自己会养生爱锻炼身体?素质不错,挥着拳头?就去揍骂他孙子是没爹没娘养的狗杂种的紫毛同伙,结果他忘了自己是单枪匹马而对方是团队作战,几个来回?拉扯,老爷子扑通一下被搡到?了地上,后腰直直地磕在了医院侧门外坚硬参差的台阶上。人都疼得身体?蜷曲、龇牙咧嘴了,还不忘爬起来继续战斗。

可能是嫌这老头?儿太烦人了,其中一个被惹恼了的小碎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抬腿就踹了一脚,直接把老爷子踹到?笔挺躺尸、无法动弹。

而刚给?刀哥缴完费的孙斯尧一走出急诊,就看到?了这让人心悸的一幕。

心都吓得差点从胸腔里蹦出来。

老爷子第一时?间被送去急诊。

在等检查结果的间隙,孙斯尧才?给?陈斜打了这个怒气腾腾的电话?。

等陈斜赶过来时?,老爷子的拍片结果也出来了,诊断为髋骨骨折,好在老爷子平时?注重?锻炼和养生,骨骼比一般人硬朗,所以?是轻度。

然而老爷子身上有几处严重?擦伤,短时?间内情绪波动又大,导致血压居高不下,此刻还头?昏地靠在病床上,喘着气无法平复。

陈斜在安全通道里点了支烟,抽了一半抵墙熄了,又在急诊病房外的走廊上静默地倚墙待了一阵,等孙斯尧出来告诉他老爷子缓过来一点后,才?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陈民锋靠坐在床头?,胸腔微微起伏着,看上去很虚弱,一只手背上扎着针头?,输液袋里的液体?顺着细管缓慢而有节奏地往下滴落。

“拿出来。”陈斜甫一坐下,陈民锋便开了口,语气中倦意深重?。

陈斜情绪一直绷着,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烟。”陈民锋说,“说戒了是骗我的吧?”

“闻着了?”陈斜低头?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啥也没嗅出。

“猜的。”

陈斜认栽,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软中华,搁床头?桌上:“没骗您。当初戒了,后来偶尔抽一支,只能说是瞒着您了。”

“瞒着我你?还有理了?!”因为病房里还有其他床的急诊病人,陈民锋遏制住了自己爆发的怒火,用气音低吼道,“那瞒着我签生死状、跟人打.黑架你?还不得骄傲上了?!过去八面威风、纵横驰骋当大哥的生涯想要重?振旗鼓了是不是?!你?是要气死我是不是?!”

“我有分寸,不会再像当年一样了。”

“你?有分寸!你?要是有分寸,也不会把人打出脑震荡,现在还躺在隔壁病房里神志不清了!”

陈斜平静道:“您别激动,身体?要紧。”

怒伤肝,忧伤肺。身为中医,陈民锋深知?负面情绪对人身体?的影响。他好脾气了大半辈子,总共也就那点怨和怒,那点忧和思。

只是都耗在了这个残破的家上。

他叹了口气,轻声问:“不是都想好了以?后的路吗?这一年多爷爷看你?过得不也挺自在的么,为什么还要去和人打架,打的还是黑架?钱不够用?”

陈斜没法说实话?,以?陈民锋对岳瑛的嫌恶程度,他一旦说出这个名?字,陈民锋的血压得直接飚到?一百八。

当年他亲眼?见过好脾气的陈民锋浑身战栗地指着岳瑛一顿狂躁的控诉,目之所及所有能摔的东西都被他用来泄愤。

那种濒临极限的愤怒,以?及愤怒过后满地惨烈的狼藉,一度像一团浓稠的暗色阴影,长久地覆盖在陈斜幼时?头?顶的那一小片天空。

父亲的死,他没有亲眼?看见,于是小时?候的他,穷极想象力去美?化那个画面。他想,父亲应该是一只鸟吧,从高楼之上飞走了。

鸟儿飞走之后,巢穴岌岌可危。

那无声却汹涌的内讧,远比父亲的死更让陈斜感到?压抑、无法喘息。

因此,陈斜知?道,陈民锋平时?在自己面前掩饰得有多好,那他对岳瑛这个儿媳的愤恨就有多深。

如果他知?道自己打.黑架的事情和岳瑛有关,估计当场就得气得腿一瞪眼?一闭过去了。

所以?他不能实话?实说,只能对老爷子睁眼?瞎扯淡:“没有,就是去玩玩。愿打愿挨的事儿,和平时?打架斗殴不一样。”

陈民锋显然不吃这套,怒意只涨不消:“你?爷爷年纪是大了,脑子还没糊涂!我当然知?道和平时?打架斗殴不一样,打架斗殴还有个下手轻重?的掂量,这个跟黑.帮火并有什么区别?半斤八两!”说着他压下一点怒火,叹道,“你?是不是还在怨我?怨我当年逼走你?妈?”

陈斜沉着嗓子,缓缓道:“没有。她?自己要走的。”

“是,腿长在她?身上,是她?自己走的。”陈民锋说,“你?爸走后,我和你?妈关系很僵,也就只能在你?面前勉力维持。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几乎无法在一个屋檐下共处,我看到?她?就恼火,看到?她?就跟看到?和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差不多。她?看到?我,也只会哭哭啼啼,一面自我开脱,一面又自我贬损。

“到?极限了你?知?道吗小斜?都撑不下去了!我不可能让她?带你?走,她?也自知?没有本事、没有资格一个人抚养你?长大,那只能是她?走了。那个家从来就没有对不起她?,她?不仅让老陈家蒙了羞,她?还让一个渴望儿孙绕膝的老头?子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你?爷爷我不懂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也没什么容人之雅量,即便她?不走,我也会带着你?走。”

这番话?似乎耗尽了他全部?气力一样,越说嗓音越低,越气喘。

陈斜把手探到?他身后,一下下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我知?道,我都知?道。”

“所以?你?就是怨我对不对?你?就是在和我怄气对不对?”老爷子似乎笃定了陈斜戒烟不彻底、背着自己打.黑架就是因为怨他,所以?才?暗自赌气、较劲儿,藉此发泄那些无处宣泄的不满和怨怼。

“我说了不是,就是不是!”陈斜语气强硬起来,他不能让老爷子在这种无端的肖想中不断下沉,“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成为不了你?们所期望的那种好学生了,我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不争气,不上进,得过且过!”

陈民锋愣了下,大幅度地摇头?:“爷爷对你?没有那种期望,从不要求你?一定要站在同龄人的金字塔顶端。可是你?去打.黑架,万一被发现了,档案上记上一笔,那就不是小事了。这档案会跟你?一辈子,你?以?后要是要考公、编制审核,这一关你?过得去吗?!这不是跟你?对自己的未来规划冲突了吗?”

陈斜有想过,但没有想得那么深、那么细,他觉得自己混个差不多的分数,能达到?要去的那所学校的分数线,就能遂了自己心中的愿,至于其他的,是浑浑噩噩也好,是浑水摸鱼也罢,都会随着时?间的消逝成为记忆里模糊的、无足轻重?的光影碎片。

被陈民锋这么一反问,他一瞬间竟不知?怎么反驳。

陈民锋动了动那只没有扎针管的手,在陈斜肩上拍了拍:“答应爷爷好吗?不要去打那劳什子的架了,远离那些混乱、灰色的东西,至少不要成为混乱、灰色的一部?分。爷爷允许你?当一个懒人、颓人,甚至是废人,但你?不能去做一个坏人、恶人、小人。”

陈斜动了动嘴唇,半晌才?哑声道:“好。”

“怎么保证?光说没有用。”

又是漫长的停顿。

陈斜好一会儿,才?缓慢道:“我明天去一趟爸爸墓前,我跟他说。”

陈民锋怔住。

陈斜又说:“我不会对他撒谎,他会替我作证的。”

陈民锋沉默着,再也无话?。

淮西的雪后半夜越下越大,第二天一早,天上地下霜白一片,陈斜顶着如刀子一般割人的隆冬寒风,去了淮西城郊的墓园。

那天他在墓园里站了很久,冰冷坚硬的墓碑上,黑白色彩的陈启耀始终微笑地看着他。

陈斜低身放下一捧花。

“陈启耀,就叫你?这个吧。别怪你?儿子没礼数,实在是……口生,体?谅一下。”

他顿了顿,似乎在脑海里想了想措辞,有一会儿才?开口:“你?走后,这么多年,你?儿子没太学好。我有分析过原因,一开始觉得应该是源自于你?这种‘撒手人寰,不顾后代’的行为。后来一想,不对啊,你?可是大家口中的‘凡人英雄’,还差点被追授烈士,所以?应该是我自己的问题。”他鼻腔里发出一声自嘲的哼笑,“在心里让你?背了好几年的锅,不好意思了。”

“今天过来,是想让你?帮忙做个证。你?儿子昨天答应你?老子了,决定好好做个人。”说到?这儿,他哼哼嗓,“其实我平时?还挺做人的,你?听到?这个,别把我想太差,不然我会感到?有点儿委屈。行吧,那就做个更好一点的人。从不打.黑架开始。”

“你?说这件事儿我该怎么解决呢?我觉着吧,有点困难。岳瑛那边,我可以?想个法子让她?搬走。但是徐岛那傻逼,估计会想尽各种办法继续压榨你?儿子,毕竟你?儿子挺能打,是个能给?人赚不少钱的超能工具人。骄傲吗?”

“算了,骄个屁的傲。”他低声说,“所以?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回?答他的只有尖啸的北风。

陈斜把手埋在掌心,狠狠搓了一下冻得冰凉的脸。

许是有一段时?间没过来了,这一絮叨,还有点停不下来。

“哦,差点忘说了,你?儿子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学霸,是个乖宝,特漂亮,是我心里的小仙女。你?别在下面骂你?儿子早恋啊,我倒是想早,这不还没恋吗?”他轻啊了一声,“说到?这个,倒是自我提醒了,我可能短时?间内真的不能和她?恋了。徐岛这逼货要是不解决,人小姑娘跟着我,日子可能不会太.安生。老爷子昨天不就受我牵连了吗?不好意思啊,没能替你?照顾好你?老子。”

雪花纷纷扬扬而下,陈斜的眼?睫被雪粒压得往下垂,视线跟着模糊起来。他眨了眨眼?,雪粒落下,眼?神复又清明。

他又说了些有的没的,直到?被落雪覆了满身。

“今天就和你?唠到?这里了,话?有点多,希望没吵到?你?。”临走前,他看着碑上的黑白照片,笑了下,“我努力一点吧,努力做个配得上‘凡人英雄’儿子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都是在回忆当初文理分班考那天之后陈斜为嘛搞失踪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