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烟毕,陈斜和孙斯尧回到了包厢。

里面?依旧闹哄哄的,一群人围坐成一圈,在玩“谁是卧底”。

何缈已经不在了。

陈斜回到座位,发现她的包也不在了,又扫视了一圈,一同?不在的,还有杨天帆。

他问了下旁边坐着?的人,被告知?何缈刚走没多久,杨天帆去送她了。

陈斜把购物?卡给?到陶听言,双肩包利落地往单肩上一搭,快步离开了包厢。

外面?已被夜色包裹,城市霓虹将各处点亮。

陈斜走出KTV,就在门外的马路牙子上看到了并肩站着?的两人。四周灯火通明,将两道影子投在地上。

他叫了声何缈,不待她回头,就朝她走了过去。何缈转过头时,他几乎已近在眼前。

“你怎么来啦?”何缈抬头看着?他。

陈斜低头望进她的眼睛里:“我说过了有东西?要给?你。”

何缈:“是哦,我差点忘了。”

“你不是差点忘了,你是忘得彻彻底底。”陈斜没好气?地说,“我今天骑了车,我送你。”

“好久没坐你的小骚了。”何缈扫视了四周一圈,“你停哪儿?了?”

陈斜指向对面?的马路:“在那头。”

“但是我刚给?我爸打电话了,他一会儿?过来接我。”

说完,何缈侧头对一旁的杨天帆道:“杨天帆,你回去吧,我有话和陈斜说。”

杨天帆看了陈斜一眼,又看回何缈,说:“好。”

他顿了顿,缓缓道:“那你注意安全,我先回去了。”他脚步略有些迟疑,慢慢地走向距离此处百米远的公交车站台,并没有回包厢。

他刚走远没多久,何缈看向陈斜:“好了,没别人了,你要送什么礼物?给?我?”

陈斜没急着?把东西?掏出来,只是看着?她。

这人的眼睛仿佛能噬魂摄魄,又深又黑,不能盯着?看太久,不然谁也招架不住,掉进去是轻而易举的事。

于是何缈又问了句:“嗯?”

他垂了下凌厉的眉眼,这才开始从书包里掏东西?。

“手拿出来。”他说。

何缈愣了下,慢吞吞地伸出手。

一个大红色的三角盒被放在了她的掌心。

她垂眼看着?,问:“这是什么?”

陈斜:“降噪耳机。”

又一个透明的、极小巧的盒子叠了上来。

里面?装着?两对黑色的耳塞。

她抬眼,目露疑惑。

陈斜说:“当你想?屏蔽周围的声音的时候,这个你应该用得上。还有最关?键的——”他又从书包里摸出一个方形的纸盒子,“眼罩。在路边遇到打架的,以后?就别多管闲事了,要实在是想?打抱不平,就戴上这个。愣着?干什么?收好。”

三个盒子在何缈掌心之上晃荡了一下,被她稳住。她看看这一叠盒子,又看看眼前这人,半晌,幽幽地反问一句:“我戴上这个,两眼一抹黑,你确定不会更危险么?”

陈斜:“……”

沉默在蔓延。

陈斜龇牙,破罐破摔道:“所以让你走为上策,碰到真看不下去的,先报警,还走不了的话,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戴上这个。”

大概是感受到了来自?他眼神的威胁,这回何缈倍儿?给?他面?子,朝他伸出拇指:“嗯,你考虑得真周到!”

她把礼物?悉数放进书包里,陈斜这才勉强满意,伸手又去掏自?己的书包。

何缈看着?他的动作,惊道:“还有?”然后?就看见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厚壳的笔记本。

“劳烦何同?学再伸一次手。”

何缈像个听了主人指令的机器人一般,条件反射地就把手伸了出去,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样的反应过于自?然了。

陈斜嘴角扬起:“我看你平时上课挺认真的,笔记也有做,这半个月你不在,各科的笔记我都替你记着?了。可能有点乱,你将就着?看。”

“替我记的?”何缈下意识反问。

“你几时看我上课记过笔记了?”

也是。除了数学课以外,他就没正眼瞧过黑板。

其实,这半个月她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又没法?上网,没几天就把暑假里没磕完的高一上学期知?识点全自?学完了,连数理化的卷子都刷了好几张。她平时上课听讲、记笔记完全就是照本宣科的好学生行为,是恪守好学生守则的形/式/主义。

但她没必要和陈斜说这些,也不想?要和他说这些。

这种感觉就好像在数九寒天的日子里,你坐在暖气?充足的空调房里依旧手脚冰凉,有人捧着?一个暖手炉而来,说暖暖手脚吧,你的手脚很快就因此热了起来,那又何必告诉他你有更高能的空调呢。

她把笔记本抱在怀里,就像抱住了一个热乎的暖手炉。

有几秒钟,她觉得自?己是失语了的,还好,仅仅只有几秒。她低头打开笔记本,随手翻了几页。

字迹有些草,但可见力道之遒劲,洋洋洒洒。还有一些图画,乍一看歪歪斜斜像扭着?屁股,却?一目了然。

某月某日某节课某科目下方,分别对应着?特定的笔记。

她合上笔记本,抬头刚要对陈斜说谢谢,“哔哔——”的车喇叭声在他们身边响起。

两人同?时侧头朝着?声源望过去。

何建邦的车停在马路边,此刻他摇下了车窗,探出脑袋:“缈缈,这儿?不能停太久,和同?学说完话,快点儿?上车,啊。”

“哦好。”何缈应道。

陈斜上前一步,离车近了些许,欠着?身礼貌地和何建邦打了个招呼。

何建邦逆光看了他一眼,回以温和一笑。

何缈对陈斜说:“那个……”

“回去吧,别让你爸久等。”陈斜打断她。

何缈点头:“嗯。”

“等等。”何缈走了几步,刚拉开车门弯下腰要进去,就被叫住了。她转过头,逆光看着?他。

“明天——”

陈斜只说了两个字,何缈就明白?了,回了他一个字:“好。”

陈斜笑得眉眼都动了起来,一手抄兜,一手轻抬,朝她挥了挥。

何缈钻进车里。

车子很快绝尘而去。

一路匀速行驶,城市灯火被他们逐一甩在身后?。

何建邦转着?方向盘,拐过一个人流如织的路口,随口问道:“这就是你和你奶奶提过的陈斜吧?”

何缈正在低头调试陈斜送的那款降噪耳机,头也不抬地反问:“这您都看出来了?”

何建邦笑:“这孩子的眉眼和他母亲很像。”

“你看清了?刚——”何缈想?说,刚从车里往外看的角度不是逆光来着?么,但她没说完,蓦地一愣,抓住了某个重点,“你见过他母亲?”

何建邦浅浅笑道:“你和你奶奶在家?里念叨他念叨得还少?”

“……”何缈愣了下,“是么?”

“瞧瞧你这记性,就用来学习了吧?”何建邦目视前方,朗笑道,“你奶奶可不服气?了,说老陈家?的孙子长得一表人才,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有段时间一直哼哼呢。你也是,每天多带去学校的那罐奶当爸爸看不到的啊?嘴都说漏好几次了。其实爸爸挺开心的,平时难得听到你提学校同?学的名字。”

何缈依旧低头调着?耳机,沉默了一会儿?,绕开这个话题,重复地问了遍:“你刚才说你见过陈斜妈妈?”

“是啊。不仅他妈妈,他爸爸我当年还蛮熟呢。不过都好多年了,那会儿?陈老爷子的中医馆还没开到市里,你奶奶带我去他家?里看病见到的,现在想?想?,陈斜和他爸妈长得还真是像啊,尤其是和他妈,刻了起码半个模子吧。”何建邦说着?,突然轻声地叹了口气?,“就是造化弄人,挺好的一家?子,没的没了,散的散了。”

何缈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心头慢半拍地猛跳了下,下意识问:“没了?散了?”

何建邦慢慢道:“也是很早的事情了,比你妈妈出事还要早一些。陈启耀,也就是陈斜的爸爸,是我们那一带挺说得上来名儿?的知?识分子,后?来不知?怎么着?就进了传销,好像和陈斜妈妈有关?……过太多年了,中间又发生这么多事,具体什么原因爸爸也记不太清了……案子了结前,陈启耀好像是坠楼了吧,后?来陈斜妈妈精神状态不好,没多久就离家?了,听你奶奶说,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过。小斜也是个可怜孩子,能长得这么好,陈老爷子这么多年不容易——怎么了闺女?耳机线掉下去了。”

他说了大半,没听见副驾的闺女有半点反应,一侧头,就见这孩子怔愣着?。

何缈确实有片刻的恍惚,她俯身把耳机线抓了起来,然后?空茫地看了会儿?前面?的挡风玻璃。

手则下意识去摸手机,等她回神的时候,已经翻出了和陈斜的对话框。

她没发消息。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身子一侧,额头抵在了车窗上,看着?窗外夜幕下不断倒退的城市灯火。

“爸爸。”她倏然唤了一声。

何建邦应了声:“诶。”

“你想?妈妈吗?”

何建邦发出一声轻叹。

何缈说:“我好想?妈妈。”

何建邦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在她后?脑勺上揉了一把,安抚完又收了回去。

他侧脸坚毅,却?透着?浓郁的哀愁与沉默。

何缈倾身过去,双手虚抱着?他一只胳膊,怕自?己妨碍他开车。何建邦则轻轻拍了拍闺女的胳膊。

何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发散着?思维,缓缓才说:“其实妈妈出事后?,我有段时间很怨你。怨你怎么那么快就走出来了,怨你和人聊生意的时候怎么就能谈笑风生,怨你整天温温吞吞一副笑相,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后?来我想?明白?了,有些人就是这样的,揣的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展于人前的却?是一番剔透玲珑意。”

何建邦没说话。

他觉得闺女这番思虑来得有点莫名,似乎在借此抒发另一种突如其来的顿悟。

继而又听她问:“爸爸,你这样会不会累?”

这么多年,何建邦极少和女儿?谈心,他这个当爹的和闺女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一道深深的沟壑。他的笑相做派在家?里和在生意场上一样行得通,打一套话术太极,可以略过太多对往事的深究。

只要你不说,我不提,我们就能轻松上路。

何缈曾经一度以为,何建邦就是那个把过去丢在时间里只管自?己解甲上阵的人。随着?她慢慢长大,能多面?地看待这个世界时,她发现爸爸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会突然长久地发呆,会莫名其妙无声地流泪,会无故叹气?,会失落摇头……

前一秒还独自?一人站在阳台上黯然神伤地看旧照片,下一秒接起合作方的电话就能眉欢眼笑地聊利润百分点。

其实很累的吧?

常笑着?的那个人并不是没有悲、没有苦,他们只是善于充当一份关?系里的强者,让人觉得,他们永远那么强大,永远铜墙铁壁,能抵御一切苦难,笑看生活。

何建邦说:“不累,怎么会累呢?”

说这话时,她这位习惯阻风挡雨的亲爹又是笑着?的。

何缈没有拆穿大人的谎言,只是抱着?他胳膊的手,拢紧了些。

当爹的,想?不通女儿?的思维是怎么从听他说陈斜家?里的事而跳脱到自?家?事情上的,只当她青春期多愁善感。

其实,何缈不过是由人及己。

就在刚才,她听完何建邦讲的陈斜家?里那点细枝末节的事,她觉得陈斜和她爸爸某种程度上属于一类人,人前总是一副笑相,不过她爸爸的笑是被岁月磨砺后?的圆滑和温和,陈斜的笑却?带着?少年人不具掩饰的嚣张和轻狂。

可未见得,这个人笑了,就代表他拥有百分百的幸福和快乐。

思绪就这么飘着?,手机不知?不觉又被自?己点进了和陈斜的对话框。

何缈这才发现,他的头像是《海贼王》里的男主角路飞。

还是张超大脸,咧着?嘴笑出一口大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