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太猝不及防,也太直接。

照理说,她不至于太无措,陈斜第一次骑自行车载她回家那会儿,就差点儿把话?聊开了?,把暧昧戳破了。他们现在的关系,就像两根指尖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轻轻相抵,只要一方主动,另一方只需用吹灰之力,须臾之间,就能把窗户纸捅个对穿。

可惜那一次有风闹耳,陈斜的气息把自己全方位包裹,她看似平静而沉默,其实心里头早已翻天覆地,于是搬了个十七岁的幌子出来,给自己竖了?道形同虚设的盾牌。

什么“十七岁说的话?,能记一辈子”,可滚它的吧。

事后她有后悔过,为自己的别扭,为自己的矫情。转念一想,也许纯粹是火候没到,于是嘴皮子行动比心快,先一步给这趟从未涉足的未卜旅途设下一道时间关卡。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也好。

边芸在世时就不止一次说过,少年人说话做事切忌冲动。

她想,她也算是足够冷静理智了。

那天之后,她和陈斜之间的相处和?以往并无太大的不同,至多会在眼神对上的时候,显露些无声流淌的暧昧。

直勾勾,却从不戳破。

蠢蠢欲动,又克制收敛。

就在何缈习惯了这种看破不说破的相处模式时,陶听言突然丢出这样一个直白而剖心的问题。

她一时的确答不上来。

但她也不能无尽沉默,眼下陶听言这么问,就是想将她一军,把她的一团浆糊赤.裸裸地摊开,如此来证明她自己也不是足够清醒。

既是如此,她又凭什么去点醒别人呢?

她当然不能肯定自己绝对清醒,毕竟每个人都是自己世界的当局者。

但,也是他人世界的旁观者。

她额角突突地跳了?两下,以一种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百分百坚定的语气说道:“不会。我们还小,喜欢什么的,都太缥缈了?。再不就是你说的那样,我这人没有安全感,不会太草率地答应一段感情。就像当初我们成为朋友,也不是朝令夕就的事情。”

话?落,何缈感觉给自己也扎了一刀。

这话?无疑是具备杀伤力的。

果不其然,陶听言神色惊疑:“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你难道就不怕自己因此错失一段真心吗?”

陶听言和?何缈熟起来,是在初一下?学期,彼时的何缈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冰坨子,独来独往,性情孤僻,如果不是因为学习过于牛逼经常被老师们挂在嘴边,她基本属于没人记得的那类人。

而陶听言,向来情字当头,从小学开始就在早恋的边缘疯狂试探,尽管屡试屡败,但青春期时期的孩子,自尊心当道,败也得败得无声无息,不能给同龄人背后嚼自己舌根的机会。所以当她给人告白被拒的一幕被何缈撞上时,她心里便暗暗决定要把这人招安成自家人。

她开始早上给何缈带早餐,课间和何缈分享零食,拉着?她一起去上厕所、逛书店,下?课了跟着?她一起赶公交,周末约她出去玩……这一系列的行为,在何缈看来,约等于变相“封口费”。

她虽然是块冰,但无棱无角,除了凉飕飕外,并不扎人。因此陶听言这只舔狗当得十分怡然自得,几乎把她当做消暑之良药。

一开始,陶听言还挺担心自己告白被拒的流言蜚语传遍班上或年级,数月过去,秘密被封了?尘,掩了土,她终于相信何缈是真的不爱说话?,这个不爱说话?,不仅仅指的是她话?少,她更不可能在背后妄议别人。简言之,是个表里如一的人。

值得交朋友。

她更坚定地认为何缈值得深交,是在一次晚自习课间。学校突然停电,班上的同学在黑暗中炸了锅,教室一片混乱,有人趁乱往陶听言的后衣领里丢了虫子。陶听言这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虫子,抖着?衣服嗷嗷叫,偏偏那虫子顽强得很,触角扎在她的后颈上,怎么甩也甩不掉。

女生们嘤嘤嘤,男生们哈哈哈,愣是把陶听言的呼救当情趣,毕竟她平时胆大包天惯了,没几个真当她怕的。就在陶听言快窒息时,何缈在黑暗中找到她,借着?稀薄的月光把她后颈上的臭虫捏走了。更让她惊异的是,何缈捏着那只半死不活的臭虫走到肇事的男同学跟前,用温温吞吞的语气对人家说:“女生不爱这么玩,丢了要负责捡。”

后来陶听言回想起那一刻,那晚虽然没有灯,月光也极淡,可她总觉得那是何缈的高光瞬间。

比她考无数个满分都要酷。

再之后,她更是死心塌地地认定了?这个朋友。

只是何缈始终冷冷淡淡,不拒绝别人的靠近,但也不会与人推心置腹,陶听言难免会生出几分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

后来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以友情为主题的作文,何缈的作文被当做典范在班上公开朗读。

她写伯牙子期,曲高和?寡,知音流水,写管鲍之交、刎颈之交,最后落点在“人生知己难求,得遇当且珍惜”上。

陶听言心里怪骄傲的,好歹同进同出地相处了?大半个学期,她以为自己已经算得上是何缈人生难求的知己之一,结果下?了?课跑到她的座位前,想要再拜读一下?她的作文,一眼就扫到作文的最后,在“得遇当且珍惜”之前,是一句用横线划掉的句子。

相逢还在路上。

原来,她最初写下?的句子是“人生知己难求,相逢还在路上”。

陶听言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刻自己的心脏缓缓地抽缩了?一下?。

她想起了?自己作文的开头。

——这一年我最幸运的事情,是拥有了?一个好朋友,她叫何缈。

为此她难过了?好一阵。

不过她忘性大,没几天就继续自己单方面的姐妹情深了。

时间是个好东西,真心能换真心,后来她就真的成了?何缈最好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好朋友。

只是回头去看的时候,这份友情的开始总是掺着?几分自己的讨好、小心翼翼、竭力攀附和?刻意维持。

世间情感大多磨人,友情这玩意儿也会让人患得患失。

倒不是因为假想敌,唯一计较的不过是那点你来我往的真心交付。

她陶听言经常把酸溜溜的话?挂在嘴边,虽然是以玩笑的方式,但多少掺杂了?几分打探的意思。

今天是她头一回如此正儿八经地丢出这样一个问题,几乎是直击了何缈冷漠至上的里子。

她看着?何缈,何缈也看着?她。

然后何缈说:“感情错付,谁都有可能。”

大刀落下。

陶听言想,这人骨子里装的从来都是寒冰霜雪,从未变过。

她说:“既然谁都有可能,那我和?于畅的事,你就别管了?,错付了?也是我的事。”

撂下?这句话,她转身就往露台外走,走了几步后又停了?下?来:“缈缈,你说怕我受伤,但其实……你说出这番话,也让我受伤了,不是吗?”

何缈欲言又止。

两人无言地相觑片刻,陶听言率先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何缈杵在原地,茫然又苦闷。

她没想到今晚的情势能急转成这样。

这一瞬间,她几乎忘了?自己出来堵陶听言的初衷,只觉得,自己今晚的行事有点冒失了。

背地里那些大人常说她小小年纪人情练达、早慧早熟,只有她自己清楚,那些都是嘴上花腔,真要碰上拷问真心的,她总是笨拙而呆愚,讨不了?一丝巧。

她就这么愣着,直到陶听言走远不见。

而同一时间,露台一侧的廊道上,似乎有人发出一声轻呵,紧接着?有清晰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却丝毫没有听见。

*

孙斯尧刚找个僻静处抽了根烟,把烟掐灭后,准备去趟卫生间,走了几步,遇到了正低头走着?的陈斜,蹙着?眉,心情看起来极为不佳,孙斯尧开口跟他打招呼:“想什么呢?”

陈斜黑眸一抬,没说话?,拐进了?一侧的卫生间。

孙斯尧也走了进去,跟在他身后:“干什么去了?这么久?”

陈斜说:“里面太吵了,随便逛了?逛。”

孙斯尧点头:“确实是有点吵。”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小便池前,孙斯尧拉了?拉下?边儿:“比一比?”

陈斜蔑视地笑:“大小就算了?,你那是硬伤。比射程可以。”

“你他妈说话能要点脸?”孙斯尧瞬间炸了,“老子只是对着?你硬不起来,不然谁大谁小还说不定。”

陈斜厚颜无耻:“不硬老子也比你大。”

说话间,两人都远程释放了,孙斯尧突然说:“我今早醒来之前做了?个梦。”他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难以言喻,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男人做的那种梦。”

陈斜笑了?,“嗯”了?一声,问:“梦见谁了??”

孙斯尧尿完,收回家伙:“陶听言。”

陈斜竟没感到意外,反而问道:“想吃窝边草?”

“未见得能吃得到。”孙斯尧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你刚才也看到了,人心思跑高二那边去了。”

陈斜问:“你怎么想?”

“阻止不了?。”孙斯尧说着,下?意识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给自己点上,“女生不都喜欢撞南墙么?让她去撞,总有撞到头破血流的一天。”

“给一支。”陈斜说。

孙斯尧顿了下?:“你不是戒了?么?”

“偶尔破个戒。”

孙斯尧又摸出烟盒,抽出一支,手拢着打火机的火光给他点上,然后两人走出卫生间,靠在外面的墙壁上。

旁边有包厢的门没关紧,撕心裂肺的歌声从门缝里传了?出来,唱的是情歌,还挺伤感。

陈斜在淡淡的烟雾里眯着眼问:“她撞了?南墙之后呢?你捡现成的?”

“谁知道呢?”孙斯尧并不想继续自己的话?题,反问,“你呢?为什么心情不好?”

陈斜沉默了?一会儿,说:“和?你一样,窝边草怪不容易吃的。”

孙斯尧愣了半晌:“嗯???”

“你嗯什么?”

“窝边草是指?”

陈斜给气笑了?,一脚给他踹过去:“你说是谁呢?还能是你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白白子今天有幸上一榜单,心情突然好明亮~,评论区要狠狠发红包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