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家诊所给膝盖窝上的伤口做完消毒包扎处理后没多久,陈斜接到了班主任章紫媛的电话,问了下他的情?况。

料想是何缈的父亲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章紫媛没有质问他为什么缺考,而是有些担忧地叮嘱他配合完民警调查后记得回?家好好休息,陈斜一一应了好。

再抬眼时,他已经在何缈家的小区外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个刺激源,见她不合适,但?好像不待在离她近一点的地方,他就感觉自己像根腐朽的悬木一般,浮在水面上,无处停放。

于是他就坐在自行车上,单脚及地,用手机搜索了一下八年前的那桩新闻。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精准搜索依旧可以看到很多关于当年案件的报道。有官方的,有自由媒体人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新闻边角料。

也?许真真假假,但?拼拼凑凑,当年事发的前因后果在陈斜的脑海里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

边芸在接完孩子后,带女儿何缈去吃了火锅,中途女儿尿急,边芸便带着她找厕所。共用的厕所有人,女儿又太憋,等不了,边芸想着楼上的包间都有单独的卫生间,找个空着的包间解决,或者?找个有客人的借用一下,都行。

没想到包间里空着的独卫这么不好进,要么卫生间里已经有了人,要么有的包间门从里反锁了,要么就干脆没有卫生间,直到她们走向?二楼尽头的一个开着门却无人的包间。

边芸带着女儿在里面尿完,正要推开卫生间的门离开,门刚拉开一丝细缝,突然听见有人说笑着走了进来,人数还不少?,鱼贯而入好一阵,伴随着包间门“咔哒”一下的反锁声,外面的脚步声渐渐停下。

毕竟有多年来的从警经验,边芸在这方面敏感且敏锐,短短一瞬间的异样感就让她刹住了推门离开的脚步。她冲女儿做了个“嘘”的手势,紧贴在门边的墙壁上探听着外边的动静。

不过几?分钟,她就从那些人的交谈中,得知几个重要信息。

一,其中半数是血狮的人;二,血狮党和另一派在进行某种不良交易;三,另一派得寸进尺,血狮党现在非常不满,双方有些胶着。

具体是什么交易,这些人暗语用得飞起,你?知我知的一场谈判,暗流涌动。直到其中那一派不满血狮党强硬威逼的态度,恼羞成怒、破罐破摔地直接言明“女学生”“性虐待”“凶手”这样的字眼,边芸几乎是一瞬间就将这一系列关键词和近期花季少?女遭奸杀的案子联系到了一起。

据市刑侦那边的进展,已经断定此案和血狮有关,但?没有明显的证据。虽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但?身边还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拖油瓶。

她低头看了女儿一眼,小姑娘很?懂事,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抬手对着自己的嘴巴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她没忍住轻轻掐了掐小姑娘的脸蛋儿。

她用手机给所长发了条短信,简明扼要地告知了当前的情?况。所长那边收到短信后,必然往上传达到市局,原本可以来一出精彩的瓮中捉鳖,如果没有出现后来的意外的话。

边芸刚把手机塞回?口袋,包间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有个什么庞然大物磕在了地板上。她透过那丝细微的门缝往外看了一眼,身体没忍住狠狠地震了一下。

这回?好,人民警察直接目睹命案现场。

一扎着大脏辫的小伙躺在地上,脑门上一个暗红的血洞,鲜血还在汩汩地流着,以暴雨入侵地底的速度洇湿他脑后的一方之地。

边芸看到此景的第一反应就是去遮何缈的眼睛,她很庆幸小何缈是个好奇心并不过分旺盛的孩子,在看到她惊愕的神色后,也?只是拽了拽她的袖子,用眼神询问:妈妈,我们还不能走吗?

得走,立马就得走,不然命都得搭在这儿。

做出这个决定后,边芸先是用手机就着门缝拍下了门外的一幕,虽然画面有限,角度却很可贵,一颗被崩了的脑袋眼睛还圆睁着,正对着边芸的方向。

把手机放回兜里,边芸迅速扫视了一圈窄逼的卫生间,这里是二楼,又?有一扇足够通人的窗户,她只要一分钟就能爬下去,然后让何缈跳下来。以她的力?量,足够接住女儿。

但?窗户面积有限,一次只能通过一人,高度还不低,何缈太小,又?没有方便她踩踏的地方,没办法?凭一己之力?爬上去。思虑片刻,边芸把小何缈抱起,放在旁边马桶的蓄水箱上,用极轻的气音告诉她之后的做法?。

做好这些后,边芸轻手轻脚爬上了窗,然后扭头冲小何缈示意:妈妈一往下跳,你?就要马上从蓄水箱上往窗户这边的方向爬哦。

小何缈抿着小嘴巴,坚定地点头。

边芸给她比了个大拇指,在借力?完两个空调外挂机之后,轻巧且迅速地落到了地面。

这一头,边芸一消失在小何缈的视线里,她就听话地扒拉着头顶的置物架站了起来,往窗户的方向爬。

两只脚稳稳地落到窗弦上时,小何缈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一低头,看见妈妈站在楼下仰头朝自己打手势,还激动地挥了挥自己又?短又肉的小胳膊。

到底是七八岁的小朋友,大人眼中的危险与惊悚终归是无法?等比例复制到小孩的世界,单纯的小孩心性会令她下意识把新鲜刺激的东西当做一场好玩的游戏。

就兴奋了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的脚下就打了滑,脚后跟磕了下窗弦,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

但?这么一点声音,却足够惊动卫生间外那群风声鹤唳的人了。

“有人!”一个男人当即发出一声低怒,“操!”

骂咧声和脚步声齐齐响起,奔袭向卫生间。

小何缈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朝卫生间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同时身子往窗外倒了下去,大喊了一句:“妈妈!”

就在她扭头的一瞬间,卫生间的门被人用脚猛地踹开。

看着女儿哭喊着往楼下倒的时候,边芸就知道事情?变糟糕了。但?她当下没空想其他的,而是集中意念控制住臂力?,稳稳地承接住从天而降的小何缈,仰头的时候,还和楼上往下看的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是血狮一派,还是刚才那场谈话中的头号角色,眼神撞上时,他的嘴角噙着邪恶的笑,一脸凶狠与志在必得。

怕是这个火锅店都是血狮的产业。

边芸这时才有空感叹一声“糟了”,然后抱着怀里的小何缈,飞快地往人多的地方跑。

小何缈受了惊吓,在她的怀里哭成了泪人儿,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

“怎么了,宝?”边芸一边安抚着她,一边拔足狂奔着。

“妈妈,他们会追上来吗?”

“不会。”边芸揉了下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妈妈上大学的时候可是3000米长跑冠军,他们追不上的。”

小何缈抽泣道?:“妈妈真棒。但?是他们有枪。”

边芸惊道?:“你?看到他们的枪了?”

“就刚刚,我还站在上面的时候,那个枪,它对着我了。”

即便小何缈此刻完好无损地被她抱在怀里,边芸还是为此吓了一跳,不料小何缈却问:“幸好我跳窗户跳得快,他们没打到我。不过妈妈,为什么那个枪没有声音啊?我看电视里警察开枪都是‘砰砰砰’的!”

果然,小孩子的惊吓与兴奋都是暂时的,就这一会儿工夫,小何缈刚才又?哭又怕的状态已经被好奇求知给打败了。

边芸说:“他们给枪装了消.音.器,所以声音会很?小,离得远了就听不到了。”

小何缈:“消.音.器?”

“嗯。坏人做坏事都偷偷摸摸的,不敢让人看见,也?不想被人听见,所以不仅要关起门来,还要给枪装消.音.器。”

“哦。”小何缈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那一会儿他们追不上我们,开枪怎么办呀,子弹不是可以飞很?远吗?而且反正别人也?听不见。”

边芸说:“他们不敢当街开枪的,而且妈妈是警察,他们要是开枪了,妈妈的同事很?快就能查到枪的来源,他们就要被抓咯。”

小何缈:“妈妈,原来你这么棒,我以后要少?一点生你?的气。”

边芸在吐息之间,愣了一下:“缈缈经常生妈妈的气吗?”

小何缈的声音有点委屈巴巴:“不是呀,除了妈妈,还有爸爸,你?们俩的气,我都生。”

边芸脚步踉跄了一下。

小何缈在她的怀里上下颠簸着,声音听起来也跟着上上下下:“别的同学每天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上学放学他们都会来,妈妈,我好羡慕他们,你?和爸爸也可以抽空送我上学吗?”

难得的母女温情?时光,竟然是在上演速度与激情?。边芸说:“等回?去了,妈妈每天接送你?上下学。”

“好呀好呀!”小何缈搂着她的脖子,撒娇地蹭蹭,“其实……妈妈,我可想你和爸爸了。妈妈!那边有人!”

小何缈的手指朝着左边的方向一指。

边芸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果然,血狮爪牙遍布。

三个面色不善的猛男在前头杵着,守株待兔。

这里是丁字路口,退不能退,往左,鸟入樊笼,往右,人流少?,路况不明。

夹击之下,往右还有一线生机。

短暂权衡后,边芸抱着小何缈往右跑。

如果只有她一个人,要摆脱掉这种四面楚歌的境地,她体力?上基本没问题,但?抱着个几十斤的孩子,却没那么轻松。

跑过几?个路口,她的体力?渐渐跟不上了,周边的环境也?不太友好,破败、陈旧,见不着人烟。

被遗弃在城市角落里的旧弄堂,张着无数张口,任谁往前一步,仿佛都要被它拆吞入腹。

追逐的脚步声时远时近,时密时疏。

“妈妈……”小何缈又?要哭了。

“别哭!”

“妈妈,你?出了好多汗。”

“妈妈没事。”边芸再无选择,进了巷子。

她一边快步地在巷子里绕弯,一边掏出手机,拔出里面的内存卡。

八年前,尚且不是智能机时代,拇指大小的一张卡,装着一个手机全部的记忆。

她捻着卡头,塞进了小何缈里衣的小口袋里。

“缈缈,这个你保护好,除了妈妈的同事,谁问你都别给。”边芸对怀里一脸茫然的小何缈说,“妈妈的同事你?认识吧?那个冯叔叔,之前给你?买过俄罗斯套娃的,记得吗?”

小何缈点头:“记得。他是妈妈你?的学弟。”

“如果妈妈不在你身边,到时候你?就帮妈妈把东西转交给他们。这个东西很重要,有了它,妈妈的同事们就可以把坏人关起来了。”

“我知道啦,把坏人关起来,他们就不能出来做坏事了,也?不会追我们了!妈妈你?太辛苦了,头发都湿了。”小何缈伸出小手,拨了拨边芸汗湿的头发。

“是呀,缈缈,妈妈跑累了。”边芸说,“他们人太多了,马上就追上来了,妈妈再抱着你?,就跑不动了。前面有个大箱子,我们缈缈现在去里面躲一躲好不好?”

小何缈顺着她说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个拐角,旁边的角落是凹陷的,立着一蓝一绿两个垃圾箱,有半人高,塑料质地,破损严重,箱身都是不规则的缺口,垃圾箱周边,漫了一地陈年累积的腐朽垃圾。

恶臭味扑鼻。

小何缈捏住鼻子:“脏……”

转眼他们已经到了垃圾箱前,边芸把她放了进去,小何缈嘴巴一瘪,眼泪哗哗,就要张嘴大哭。

边芸一个怒目递过去:“不许哭!”

小何缈一愣,竟真被吓住了。

边芸的心瞬间就软了下来:“一会儿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许出声,不要好奇,别探头,别乱动,等妈妈来找你。”她摸了摸小何缈的脑门,“今天晚上妈妈给你?洗澡,保管你香喷喷。”

“真的?”

“真的。”

边芸将大把的垃圾拨在她身上。

“妈妈,好臭。”

边芸斥:“嘘。”

小何缈仍处在兴奋中,从垃圾里探出个小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嘘。”

边芸把她的头摁下去:“不许探出来了!”

等完全看不到小何缈了,她说:“妈妈走了,你?乖乖的。”

她把垃圾箱上的盖子掀开,让其随意地耷拉在箱子一侧,跑出几步后又转头看了一眼。

很?短暂的一眼。

却也是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