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楼的每一层都设有一个教师办公室,大开间,这?层楼各班各科的任课老师都驻扎在这间大开间里。和白日里相比,现在相对冷清些,只有几?个永远与学生共进退的班主任和当晚值班的老师在。

踏上顶层的最后一级台阶,陈斜把她放了下来。走廊尽头的办公室灯光炽亮,隔壁21班的教室传来他们班英语老师讲题的声音。

明诚楼前参天的树上夜虫在嘶鸣,楼下有轻狂的少年在和老师犟嘴。

何缈和陈斜对视一眼。

陈斜问:“还疼么?”

何缈实诚道:“嗯。”

沉默下来。

陈斜不?好再直接陪着她往前,这?一路过去,得经过四个教室,别说是陈斜背着她过去了,就是两人并肩走过,窗里?都不知道多少人的嗅奸情雷达得嗡嗡运转。

两人心知肚明。

陈斜手插兜里?,朝着走廊尽头抬了抬下巴:“去吧。”

“嗯。”

何缈往前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往回走:“这?个给你。”

袋子里?都是草莓。

陈斜蹙眉:“人送你的。”

“毛病。”何缈说,“昨天我抽屉里?的木糖醇你吃得不?挺开心的么,那不也?是别人送的?”

陈斜眼皮轻挑:“我不?吃这?个,酸。”

“甜的。”何缈直接塞他手里?,“哪那么事儿逼。”

“你说什么?”

何缈没再接他茬儿,直接转身走了。

陈斜站在原地,无语地看着手里?的这?袋草莓。

他往楼梯口边的墙上一倚,准备玩会儿手机,等过一阵子再回教室。

塑料袋里?草莓略沉的存在感,让他停住了掏手机的动作。

右手中途改道,伸进袋里?掏了颗草莓出来。拔了草莓叶,在衣袖上擦了擦,往空中一抛,张嘴接住。

少年一嚼,汁水四溢,充斥口腔。

顿时五官扭曲。

操。被骗了。

等他拧着眉吃完这?颗草莓,走廊上女孩的身影已经彻底不?见了。

他用拇指揩了下嘴,这?才往24班的教室走去。

顶层教师办公室。

章紫媛一手执笔批改着作业,一手预防性地按着额头,以免自己四十不?到脑门就被这帮熊孩子气得连上WIFI。

刚把一个熊孩子拉入做思想教育的黑名单,门口忽然传来叩门的声音,抬头就见何缈微弯着腰,一脸菜色地站在门口:“老师。”

章紫媛被她苍白的脸吓了个激灵,以为她的胃又出了什么问题,当即弹了起来:“怎么了这?是?”

何缈咬着唇,往里?走,直白地说:“老师,我来大姨妈了。”

说罢,又补了仨字:“第一次。”

章紫媛舒出一口气,胃没事就好。

作为了一个从业多年的中年女教师,章紫媛这?种事情处理过很多次。

她走到何缈身后。

何缈今天穿的是条中长裙,裙袂一角沾了两根绿色小草,屁股后头还很干净,没沾上姨妈。她叮嘱道:“先站着别坐,我一会儿陪你去趟厕所。”

边说边拉开她工位左下角的第三个抽屉:“我这?儿常年备着呢,你们这些小孩,每次来事都不计日子,问同学讨又抹不开那点面子,红着一张脸跑来我这?儿,还囫囵磕巴,问半天才说到点子上。”

又说:“你倒是直白。”

何缈看着章紫媛拿了片卫生巾出来,又从桌上拿了包纸巾,然后走到她身边:“走吧。”

何缈说:“老师,我看过这?个的使用说明,知道怎么用,不?用麻烦您,我自己去就行。”

章紫媛说:“当我教三岁小孩呢?事必躬亲到这个地步?我就是陪你过去,路上正好给你叮嘱点事。”

何缈沉默半晌,“嗯”了一声。

明诚楼最惨无人道的设计就在于厕所。

别的年级厕所几?乎是每层楼的标配,学生串楼层去看暗恋对象用的理由都是“我们那层厕所满了”,可怜他们高一的学生,整栋楼共用一个公共厕所。公共厕所在一楼,一到四班的学生还好,越是高楼层的学生,越是怨声载道。

所以,章紫媛现在要陪着她一起去厕所,这?一条漫长的路线,可有得叮嘱。

中途,他们经过24班时,何缈朝里?扫了一眼,陈斜破天荒地挺认真,居然在看书,何缈眼神好,瞥见了书名——经侦部门管辖的8……

心里?正默念着,旁边的章紫媛突然来了一嗓子:“姚佳乐!手机上是能给你预测月考考题还是咋的,你离它一时半会儿你会死是吗?明天上午来我办公室一趟!”

接着,一堆人被挨个点了名。

“还有你!谭靚妮!还藏!我已经看见了!你说你一不?相亲二不?约会三不?见爱豆,三分钟补一次妆是美给谁看呢?看看人陈斜,且不?说他现在看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但好歹也?认真得像模像样的,你要是拿本美妆书翻着看我都不至于点你名儿!明天课间你就和姚佳乐搭个伴吧。”

“李小侯,薯片很好吃是吧?就你这?吃相还想销毁证据呢?一地的薯片渣子当我眼瞎啊。除了乐于助人的美德之外,你能不能让老师多几?个夸你的词?不?然显得我这?个教语文的很词穷啊。晚上回家叫下家长吧,我要和你爸妈好好探讨下你成绩提高的速度怎么赶上你长肉的速度。”

“其他人看什么看,要不?把你们爹妈也?叫上,咱们明天凑个家长会开得了?都给我收点心,认真自习,国庆回来就月考了,我就看你们到时候遛出来的是骡子还是马!”

……

章紫媛隔空和坐在讲台上值班的历史老师对视了一眼,两人用眼神达成了某种共识。历史老师快坐沉的屁股终于暂别了教师椅,从讲台上走了下来,背着手在教室里左右逡巡。

“这?帮小崽子,也?就最怕老甘,太善良了你扔个地雷他们都当你是放屁。”章紫媛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对空气说,还是对何缈说。

过了一会儿,穿过了四个班,进入楼梯口,章紫媛的叮嘱也随之而来:“何缈,你可别被这?帮乌烟瘴气的崽子们干扰了啊,学习上不?能放松,一定要搞好。”

何缈点头:“老师,我知道。”

章紫媛欣慰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说实话,头一回来事,这?么淡定不?慌不?急的我还是第一次见。我闺女去年刚来,吓得哭鼻子说自己是不是要死了。”脸上流露出为人母的幸福,章紫媛伸手在她肩上轻拍了一下,“何缈,看你的样子,老师猜你已经做过相关功课了,但老师还是要告诉你,女孩子都要经历这?一步,它?的到来,是我们告别作为小孩的第一关,今后我们要更加自爱,更加自律。”

说完还添了句:“每一个流血的日子,都要加倍爱自己。”

何缈没想到章紫媛会和自己说这些,毕竟这?种程度的安抚不?是每一个老师应尽的义务。

“知道了吗?”

“嗯。”

之后就是沉默。

到了厕所外,章紫媛把纸巾和卫生巾给了何缈,何缈攥着这?两样东西道了谢,之后就进了厕所。

这?是她第一次使用卫生巾,之前在网上看过理论,但没有实操。

褪下自己的内裤,何缈看到上面陌生的脏污,有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在厕所里?头捣鼓了有一阵,又在水池前怔然地站了一会儿,她努力地想要适应一下卫生巾这种异物的存在,最终放弃了,未来漫漫,有的是时间习惯。

从厕所出来,她愣了下,章紫媛居然还没走。

明诚楼前有一排遮天蔽日的槐树,从楼的那头,一直延伸到厕所前五六米处。楼前没有任何照明的路灯,所有的光源都来自于教室,槐树的树冠又很大,能透下来的月光少得可怜,晚上学生们下课在这疯耍时,稍微隔开一点距离望过去,昏暗的场景,被单薄破碎的光交织成一幅鬼影幢幢的画。

此时的章紫媛就站在一棵离她最近的槐树下,不?足的光线模糊了她的脸,何缈只能看见她被暗光勾勒出的一道剪影。

一股泪意不请自来地涌上何缈的眼眶。

一种以“如果”为开头的假设出现在她的脑海,又被她强摁了回去。

她眨了眨眼,眼中那层薄薄的泪雾很快被稀释不?见。

她小跑几?步来到章紫媛面前:“老师,您还没回办公室呢?”

章紫媛说:“想想还是不放心,好歹第一次呢,万一你有什么地方不清楚想叫人帮忙,我在这儿也能应上。”

见她没说话,章紫媛说:“傻愣着干什么,走,上去我给你泡杯红糖水。”

作者有话要说:我怕是得了修文强迫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