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啐了一路的人形腊肉被检查小组盯得死紧,使尽了浑身解数和人套近乎,拉帮结派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人形腊肉为了不让自己被风干或晒化,偷摸着给陈斜发了条消息:“一中怎么到处都是顽固分子,简直冥顽不化。咱俩是朋友吧?是朋友就不能见死不救,我要是脱欧入非了,跟你站一块儿,那不得被人说贴着小白脸了吗?兄弟,快点!”

兜里手机“嗡”的一振时,小白脸正站在班级队伍里,随着教官的口令机械地重复立定和稍息。因为动作过分散漫、表情过于不屑,又因为个头太高、长相耀眼,被教官拎出来杀鸡儆猴:“你,出来。”

小白脸淌着满头汗从队伍里走上前,声音蔫蔫道:“教官好。”

教官一点儿都不好地在他弓着的背脊上狠狠一拍,厉色道:“是没长骨头呢还是早上没吃饭?!”

“报告教官!”小白脸立正道,“长骨头了,206根,一根不少。早饭也吃了,馒头就咸菜,鲜香俱全。”

很想把他炒成鲜香俱全的教官抽着嘴角道:“我看你骨头长了,饭也吃了,那就是娘成水做的了,挑一根兰花指你可以当场表演一出昆曲儿了!”

这一届负责军训的教官都是从北京某军校调过来的预备军官,其中不乏京片子浓郁的,他们班的这位教官是其中翘楚,一嘴京腔讥讽起人来,一个脏字没有,却能把人刻薄死。

他话音一落,队伍里三三两两笑成一团。

人长得好看,往那儿一站,就是一个风景区,至于这个风景区是4A还是3A,取决于他有张什么样的嘴。

众人好整以暇地等着少年反击,兴致一旦上来,连顶头的烈日仿佛都变得灿烂不少。

站在队伍里的何缈看见陈斜的眼角轻轻挑了挑,冲教官说:“教官,学生不才,昆曲儿不会唱,但把儿是实实在在有的。”

都是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当众搞颜色的场面见得少。陈斜的虎狼之词一出口,队伍瞬间就开始炸了,后边两排的男生开始互相掏把子,闹得不像样,前边两排的女生个个瞥红了脸装纯洁,静得很诡异。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众人在心里不约而同地给陈斜划分了级别——淮西一中5A级风景区。

这种少年血气暗暗翻涌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教官一脸乌云密布,并且吼出一声惊雷:“名字给我报上来!”

“5A级风景区”非常知进退,没有再猖狂:“陈斜。”

“陈斜是吧,我记着你了。”教官朝不远处的一块石墩子一指:“上去,太阳没下山之前,你也别下来了,像你这样的人才,就应该和太阳同进退!”

陈斜知趣却散漫地往石墩子的方向走,教官的气刚顺下来一些,队伍中突然有人向前一步:“报告教官,我有话说。”

教官:“说!”

何缈侧头看了眼陈斜的背影:“教官,我可以作证,陈斜他胳膊受伤了,所以动作才不规范。”

她说到中途的时候,陈斜的脚步就停下了。

先前手机在兜里振动了一下,陈斜用头发丝想也知道是孙斯尧那孙子发来的求救信号,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把教官气到底,好被罚出去。军训的宗旨虽然志在培养学生的刻苦耐劳精神,但也不会刻意顶着太阳晒到底,稍微有点人性的教官都会领着队伍不断往荫处去。到时候他作为被遗弃分子,溜走也就一双腿的事。到了孙斯尧那儿,以他俩的默契配合,再唱一出双簧,军训第一天不要太快乐。

可不料半道杀出个程咬金。

陈斜咬了下牙,转过身看了眼好心办坏事的“程咬金”,同一时间,右手迅速地搭上了左肩,肩一弓,五官也跟着一起行动起来,他痛苦地啊了声:“教官,对不起,我以为我能撑住的。”

李教官对陈斜本就有些先入为主的坏印象,所以他维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朝他走了过去:“胳膊受伤了?”又侧身问了句后头的何缈,“怎么回事?”

何缈说:“昨天打篮球,对手恶意犯规,他的左胳膊脱臼了。”

教官走到陈斜面前,抓着他的左胳膊将袖子往上一掀,肘关节处果然肿胀着。活在军事化封闭管理之下,因训练导致过各种大大小小的伤的教官扫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

袖子翻下来,教官问:“很疼?”

陈斜将痛苦演绎得出神入化:“教官,我想我应该还能再忍忍。”

教官又看了眼他的左肩,然后在他的右肩上拍了拍:“复位得挺快吧,我看恢复得还不错,不算严重,你跟着大家踢踢正步就好了,进队伍吧。”

陈斜:“???”

他默然半晌,紧急转换策略:“教官,看着不算严重,但真挺疼的,不然我刚才何必破坏咱们队伍的军容,您说是吧?您要把我放回去,一会儿我齐步正步走成蛤//蟆样,那不是碍您的眼么?”

他一边说着,眼神往何缈那边投去一瞥。

何缈原本对陈斜的反应正感到一头雾水,他这一瞥,直接把她瞥得大彻大悟。

得,敢情她刚才是好心办坏事了。

她有点儿无语,虽然不知道他唱这一出是要干什么,但也许是因自己昨天“告状”而生出了那么一丝补偿心理,何缈想了想,决定帮他兜回去。

她一开口,乖学生模样尽显:“教官,伤筋动骨一百天,他现在虽然不算特别严重,但是军训强度也不低,万一加重了伤……”

她说到一半,就被教官打断了:“得,你是班上健康委员还是这小子的小女朋友?一唱一和唱双簧呢?”教官烦人地摆摆手,“走走走,你带着他去校医院打个三天的病条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小女朋友”这四个字直接给何缈闹了个大红脸,人群跟着一阵骚动。

其实这话一出口,李教官也有点懊丧。不久前,他们在基地接受培训时,指导员叮嘱道:“站在你们面前的,都是一群半大不小的、根正苗红的高中生,给我记住了,我不管你们平时在部队里和战友们怎么开荤段子、怎么搞颜色,这次训练新生,都给我拿出正经军人的派头,尤其是那些嘴上没个把门的,都给我把自己的嘴巴管严实了!”

十来岁的孩子对语言很敏感,他们会因为一句话,有所憎恶,也会因为一个字词,忽生欢喜。简简单单的一言一语,就可以在他们的世界里牵起一片片挡都挡不住的浮想联翩。

作为指导员嘴上的“尤其是那些嘴上没个把门的”人员之一,李教官在心里给自己狠狠记了一笔,不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虽然收不回来了,还不能眼不见为净当没发生过了?

“赶紧走!你!”他指了指陈斜,“这三天别让我见到你。”

又指向何缈:“亲眼看到他打了病条,并且把病条给了你们班主任后,你再回来。我估算着这个时间至多不过半小时,超过了半小时,那个石墩子就归你了。”

陈斜点头哈腰地说了句“谢谢教官”,转身就走,何缈顶着一张还没褪红的脸不紧不慢地跟上。

他们转身的同时,教官给自己顺了顺气,结果顺到一半,队伍里有人举起一只手:“报告教官,我有话说!”

教官的气越顺越乱,差点走火入魔,感觉出师不利的他管理好表情:“说!”

谭靓妮昂着一张涂了八层防晒的脸,手指向何缈:“为什么让她跟着?我想和她换!”

教官懵逼道:“理由?”

“这还要什么理由,教官你都说他俩沆瀣一气了,那不得找个客观公正点的第三方盯着啊?”她说完犹觉不够,添上一句,“我做人做事一向公平,保证不会放水。”

教官气不打一处来:“我看你是不会放水!”他指着谭靓妮,手上下抖动着,差点抖成帕金森,“你是要开闸放洪!”

何缈和陈斜因为走得不快不慢,身后上演的后续听了个全乎,何缈觉得陈斜的这位忠实拥趸还怪可爱的,于是短促地笑了下。

陈斜却没领略到其中的笑点,他只觉得何缈挺搞笑的:“败也是你成也是你,上辈子是位当仁不让的巾帼吧?”

“这能怨我?即便办了坏事,也体谅一下我是一片好心。”何缈嘀咕道,语气中带着点嗔怪,“再说我不是给你圆回去了?”

“是咯。”陈斜走着走着身子伏低,何缈一抬头,差点撞上跟前突然杵过来的那颗脑袋,“学霸最牛逼了。”

何缈惊得头微微一仰,待陈斜撤开后,她才说:“你明明可以直接和教官说你手受伤的事。”

“你是说苦情戏?”陈斜撇着嘴摇头,不屑道,“你看我像这么虚伪的人么?”

何缈还真像模像样地从头到尾打量了他一番,陈斜嘴角噙着笑,只听她道:“挺像的。”

陈斜:“……”

从东操场去校医院的路上,必经学校一食堂,一食堂里面有家便利店,每年夏天,这家便利店的冰柜都会上演冰饮被一秒抢空的魔幻大戏,不论周期,不分早中晚。

走到一食堂门口时,陈斜的脚步刹了下:“看在你今天悬崖勒马的份上,请你吃冰棍,赏个脸?”

正当一食堂对面有个班级在军训,倏然之间,教官拍了个震天价响的巴掌,一声“解散”后,那群学生像被人捅了蜂巢的蜜蜂般,朝着一食堂大门的方向迅速俯冲过来。

何缈没回答他,在那群“蜜蜂”的催化之下,一拽陈斜的迷彩袖,快速奔向食堂深处的便利店。

陈斜有一秒钟是愣怔的,一秒过后,他一边跑一边笑:“没想到你这么经不起刺激。难怪会是学霸了。”

何缈秒懂他的意思:“社会这么难混,没点竞争意识怎么活?”

“不就一小姑娘,还社会呢,你才几岁啊?”

本就是开玩笑的问话,何缈还真一本正经地答了:“十六岁。”

陈斜又给她整愣了一下,过了会儿才说:“好巧,我也十六。”

何缈:“……”

吃完冰棍,把开好的病条给到章紫媛后,何缈和陈斜在东西操场的岔路口分道扬镳。一个去西操场收人形腊肉,一个回东操场继续军训。

军训头三天,一晃而过。

到了第四天,太阳依旧高挂,本是个让人叫苦连天的艳阳日,但是今天上午的任务比较特别,无需与太阳为伍,兴致勃勃的人便多了起来。

所谓“出门看队伍,进门看内务”,再手残的人也逃不过军训期间的内务管理。由于淮西一中不讲究封闭式管理,住校生不多,宿舍自然也有限,整理内务没法按个位数人头分配宿舍,所以学校给每个军训班级腾出了一间宿舍,十人一组看教官叠豆腐块,等悉数轮完了,留出一个小时的时间,给大家自由练习。

一间宿舍只有6张床,因此班上40多个学生被分为6组,每组占据一张床进行练习。何缈所在的这一组共有8个人,他们被分在宿舍里侧靠近阳台的一张上铺床上。

此刻有微弱的熹光透过窗玻璃投落在凌乱的军绿被褥上,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上下翻飞。

8人一组的小队伍又割分成4组,两两一组,每组只有15分钟的练习时间。何缈无意与人争队友、争先后,故而等到她和随缘匹配到的搭档上床练叠被时,距离练习的截止时间只剩不到十分钟了。

搭档本是个内敛文静的女孩,但是被这催命般的时间一刺激,待上一组刚下来,就急得“蹬蹬蹬”爬了上去,何缈蹬掉鞋子在她身后跟上。

这床实在算不上高配,连接上下铺的楼梯就是三根圆柱形铁棒,楼梯的扶手与地面呈九十度,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为住宿生量身定制的练臂力的器材。

何缈踩着楼梯往上走的时候,她的内敛搭档正在上面抖被子。每一组学生练完之后,都会将被子重新打散并揉乱,下一组再上的时候,先要做的就是将被子抖开铺平。大部分人要么嫌被子重,要么觉得自己一人抖被子不利索,所以和搭档一人提两只被角抖被子几乎是每一组成员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情。

所以当何缈一只脚踩着第二根铁棒、一只脚悬着空,那条被前面六位同窗压得瓷实得不能再瓷实的被子呼呼往她脸上扇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喉咙里憋了半辈子没说出口的脏话。这还不够,那根被N届学生的脚丫子踩过的、亮到反光的铁棒也助攻了一下,于是,她唯一有支撑点的那只脚蓦地从铁棒上往下滑溜……

卧槽!

我他妈……

何缈的脏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让她的头着地,毕竟是学霸的头,千金不换。

时间极其短暂,耐不住她大脑活跃想得多,倏忽之间,她已经把自己下一秒摔成瓜皮的惨烈糗态在脑中演绎了一遍,然后绝望地在心底发出了一声最后的呐喊:谁救救我,我叫他爸爸。

指不定上帝真在人间安插了能听人心声的耳目,因为下一秒,真有个“爸爸”托住了她的屁股。

那个“爸爸”五指张开,裹着她的屁股用力往上一搡,何缈的两只脚落回了第二根铁棒上。

她紧紧地握住扶手,心里狠狠地呼出一口气。从命悬一线的关口回过神来,何缈扭过头看自己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还在,正倚着对面的床柱子等着邀功。

何缈惊道:“……怎么是你?”

陈斜看着她,摇头“啧”了一声:“你这个问题有点伤人心,我看着就和好人好事沾不上边么?”

何缈嘴唇动了动,眼神在他的双手上来回转了一圈,问:“你刚刚……用的哪只手?”

“嗯?”陈斜谑然一笑,“你应该分得清什么是救人什么是吃人豆腐吧?”

何缈哪是和他计较这个,她又问了一遍:“哪只手?”

见她神情严肃,陈斜也收敛起自己的玩笑口吻,他抬起自己的右手:“这只。”

何缈松了口气,看向他的左胳膊:“好些了吗?”

“拖你的福,恢复得差不多了,本来也不严重。”陈斜上下扫视了她一眼,说,“扒拉着楼梯不累么?还剩五分钟,学霸是觉得一会儿你念个公式被子会自动叠成豆腐块?”

像是被人摁了“继续”键,“暂停”在楼梯半腰上的何缈“噢”了一声,很快继续之前的征程,爬到了上铺。爬上床后,她又后知后觉地回头说了声“谢谢”。

陈斜没听见,他此刻正背对着她,指点江山似的教对面下铺的李小侯捏被角,那股懒洋洋的劲儿被从阳台上涌进来的阳光无限放大。

何缈正发着愣,半跪在床上扣被子的搭档万分抱歉地对她说:“刚才真的对不起,我只是想快点把被子抖落开了,本意是想节省我们两个人的时间,没想到差点把你给呼下去了,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啊!”

何缈头顶着黑线,但并没有怪她的意思,她捏起一头的被角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脚下打滑了。”

“多亏了陈斜,不然我就成了罪人了!真是好险。”搭档一边细致地理着被子,一边有违她先前内敛的人设滔滔不绝道,“没想到陈斜人这么好,你刚才往下滑的时候,我看到他明明还在一号床那边来着,这是长了双什么腿啊,风一样就冲过来了。”

一号床就是最靠近宿舍门的那张,而她所在的这张床是六号,靠近阳台。

何缈愣了一下,消化完这句话又问:“那你刚刚看到他是用哪只手接的我吗?”

搭档想也没想地答道:“那可就看得太清楚了,要不我说他人怎么这么好呢,明明是用左手接的你,还骗你说是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