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与列奥纳多对视了一眼,他只能在后者的眼中看到茫然与不解。

随即,卢卡便醒悟了过来。列奥纳多是来到佛罗伦萨以后才与尼可洛相识的,这个黑发,精壮,面容忧郁肃穆的男人在他眼中始终都是意大利半岛上的第一剑客。而卢卡与尼可洛相识得更早,是在他成为国务秘书的第二年,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相比,卢卡很清楚,后来的剑客身份,只不过是一道痛苦的残影。

因此,只有他听懂了尼可洛没头没脑冒出来的这两句话的意思。

朱利奥·美第奇还在世时,野心勃勃的他与尼可洛两人想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计划,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计划背后的所有细节,卢卡便是其中之一。

若要论起来,这计划实际上很简单,那便是佛罗伦萨尽可能地以军事或政治外交手段吞并周边地区——包括锡耶纳,曼托瓦,博洛尼亚,费拉拉等国家,并最终在意大利半岛建立起一个统一的托斯卡纳大公国,成为足以与热那亚共和国,威尼斯共和国平分秋色,甚至足以抗衡西班牙,法国,奥斯曼帝国这样强大对手的存在。

朱利奥·美第奇认为这是唯一能让佛罗伦萨保持独立,强盛不衰的道路,而尼可洛坚定地支持着他的观念。

1494年初,战火还未烧到佛罗伦萨,这个计划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一,当时的教皇同意将皮耶罗·美第奇册封为佛罗伦萨公爵,朱利奥·美第奇正在积极游说城内其他家族也同意这一点。另一边,尼可洛除了处理政务外,还在积极地训练一支强大的军队,就等正式册封典礼落幕,便要趁着此刻亚平宁半岛上混乱的局势,大举扩张领土。

尔后,他便亲自率领着这支军队,前往比萨平定叛乱,又在那儿抵抗来袭的西班牙军队,数次战役,无一败退,成功将查理五世挡在塞尔吉奥河的另一边,军功卓越,佛罗伦萨城内无数少女都低念着尼可洛·马基雅维利的姓名,芳心暗许;无数画家竞相抢着要为凯旋归来的他作画,雕刻塑像;美第奇家族的地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再也没有哪个家族反对皮耶罗·美第奇的册封——服从美第奇家族,总比服从查理五世的要好。这笔账谁都会算。

卢卡在1494年9月收到过一封尼可洛写来的信件,昂扬的字句间洋溢着无限自信,他认为意大利战争会就此结束,这座城市不会落入查理五世的掌控之中。很快,一旦西班牙士兵撤走,教皇便会册封皮耶罗·美第奇,而他会趁机出兵博洛尼亚。意大利北边的小国都已隶属于查理五世的势力,教皇会允许打着解放领土借口的他发动下一场战争。

就在收到这封信后一个月,率领着西班牙士兵的查理五世绕过比萨,以雷霆之势夺下鲁卡市,接着便直扑佛罗伦萨城——他的军队都穿上了佛罗伦萨民兵的服装,雅各布·萨尔维亚蒂让守城的军队误以为那是尼可洛率领着士兵归来,于是城门毫无戒备地大开,查理五世长驱直入,如同横冲直撞的野牛,将“鲜花之都”践踏在脚下。

等消息传来,尼可洛已来不及带领军队回救。西班牙军队包围了比萨,查理五世允诺任何脱下军服,放下武器的士兵都能得到宽恕,并能平安回到佛罗伦萨。尼可洛接受了这一屈辱的条件,脱下那身证明他曾是佛罗伦萨国务秘书,以及军队司令的军服的刹那,贝尔纳多·马基雅维利之子尼可洛就已死去。

城破三日后,所有姓美第奇的——甚至不管是否能与这个家族牵扯上关系——还有在外的私生子,都被押送到了市政厅广场上,一一斩首示众。人人都知道是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出卖了佛罗伦萨城,这个罪名却被扣在了美第奇家族的身上,并以此作为抹灭整个家族的借口。

那一日,卢卡也站在人群中,同样沉默地注视着一个又一个美第奇面如死灰,痛哭流涕,踉踉跄跄地走到刽子手的面前,没有一个佛罗伦萨人说话,没有一个佛罗伦萨人反对,因为骑着高头大马的切萨雷·波吉亚就在不远处看着,而他身后,则是查理五世刚刚拨给他的大军。

唯有朱利奥·美第奇面无惧色,神情从容。只有从他注视着雅各布·萨尔维亚蒂的目光中才能看出他深切且咬牙切齿的恨意。但他仅仅望了那叛徒一眼,视线由始至终都紧盯着人群中的一点,直至今日,卢卡才明白他那时深切注视着的是谁。

然而,唯一让卢卡迷惑不解的是,这与那预言,还有叶可,又有何关系。

“进屋来,这不是一时半会便能说清楚的事。”

这个疑惑刚在卢卡心中冒出,尼可洛便招呼着他们往屋子里走。

“我知道刺杀法国国王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任务,因此,一旦有机会,我就立刻逃跑了。只是我未曾料到波吉亚家族为了封口,另外派了人跟在我身后,他们人多势众,我难以匹敌,这条腿就是在那时受伤的。就在我即将被杀之际,美第奇家族的士兵出现了,并将我救下。”

乍一听这个似乎已经成为历史的名字,卢卡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美第奇家族还有人活着?”列奥纳多脱下他镶水獭毛边的外套,挂在门边,在书房的软皮椅上坐了下来,眉头紧皱,“查理五世宣称这个家族中的所有成员,要么就在城破那一日死去,要么就已经在行刑日被杀害,一个不剩。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对家族里有谁,有哪些私生子了如指掌,他连自己的孩子们都送到了刀尖下,不可能放过别人的。”

“但的确有人逃了出来。”尼可洛低声说着,也在另一头坐了下来,“我见到了卢克雷齐娅·美第奇,还有小洛伦佐·美第奇,后者正在法国国王及奥斯曼帝国的帮助下,打算以武力夺回佛罗伦萨。”

卢卡只是摇了摇头,没说话,一旁的列奥纳多倒是忍不住了,讥讽地哼了一声。

“这人疯了。”他评价道,“就连弗朗索瓦一世都没把握做到的事情,也值得他去尝试?依我看,美第奇家族这时候要做的便是赶紧为小洛伦佐·美第奇谋一份不错的婚事——趁着大家还没忘记这个姓氏还意味着什么,接着再多生一些孩子,靠着下一辈人的联姻来拉取其他家族,甚至是教皇的支持。如果只要有武力便能夺取佛罗伦萨,弗朗索瓦一世何必将这座城市拱手让给美第奇家族?”

“卢克雷齐娅也不赞成她侄子的做法,这就是为什么她找上了我,”尼可洛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极为严肃,“她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而正是这个秘密,让我意识到了当年那个预言的关键——”

没等尼可洛说完,卢卡就已经明了了。

“叶可是卢克雷齐娅与雅各布的孩子?”

他不由得失声开口了。

当年,美第奇家族与他的来往也颇为密切,老洛伦佐·美第奇委派过他撰写两本数学著作,皮耶罗·美第奇还请他来到美第奇宫上教授过自己的孩子——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小洛伦佐。

当时几乎每个佛罗伦萨市民都知道卢克雷齐娅·美第奇怀孕了,卢卡自然也不例外,他还知道叶可就是在城破那一日出生的。但没人会把这两点联系在一起,因为人人都以为卢克雷齐娅·美第奇早就随着被付之一炬的美第奇宫共同死去了。

列奥纳多骇然地看着卢卡,直到发现尼可洛赞许地点着头,他似乎才相信了这件事,但更大的惊吓还在后面等着他,下一秒,他突然跳了起来,张大了嘴,扭头看看卢卡,又看看另一边,“叶可必须被当成男人抚养长大,”他重复着那个吉普赛弗里达依的话,“如果叶可是男人,那么她的继承权就在——”

“就在腓力二世之上,没错。那也就让她成为了名正言顺的佛罗伦萨公爵继承人。”

尼可洛说着,每个字的吐出都让他眼里炽热的光芒更甚一步,他紧握着拳头,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就与那些狂热地崇拜着吉罗拉莫·萨佛纳罗拉的信徒听见他布道时表现得一样。这幅模样,卢卡只在许久以前见过。

“那卢克雷齐娅的意思是——”卢卡说。

“让我找到叶可,没错,她期望能利用那个孩子来不费一兵一卒地夺回佛罗伦萨。”尼可洛回答,露出冷冷的笑容,“即便她知道了叶可实际上是女孩,她也会想尽一切让她继续保持男性身份——为的是叶可的下一代子女必须姓美第奇。”

他再一次找到了自己的佛罗伦萨公爵,卢卡心想,上一次是不争气的皮耶罗·美第奇,这次却是一个更加称心如意的人选。怪不得他显得如此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仅仅让叶可继承佛罗伦萨公爵爵位并不能让他满意,他要在她身上实现未能与朱利奥·美第奇一同完成梦的想——要让自己一手教出的好学生成为那个设想中托斯卡纳大公国的统治者。

“叶可得到承认是不成问题的。许多人——接生婆,当年在美第奇宫上服务的奴仆,甚至还有教堂的牧师——都能证实卢克雷齐娅·美第奇在城破之时已经到了临盆的时候。而我们还有叶可的洗礼记录证实她的出生日期,以及出生地点,这些证据加在一起,即便是查理五世也不得不承认叶可身份的合法性。”尼可洛说道。

在吉普赛弗里达依给出预言以后,那些抚养叶可的支女们就犯了难,不知该如何将她当做男孩抚养长大。卢卡那时给了不少建议,其中一条,便是让叶可以男性的身份接受教会的洗礼。一方面,是为了方便叶可日后能去教会的学校接受教育;另一方面,则是为她的身份留下一份记录。

一个在支院长大的女孩没有多少未来可言,除了成为另一朵交际花。男孩就不同了,将来无论是去大学谋取学位,还是要加入某个公会成为学徒,洗礼证明都是必要的文件。卢卡尽管不相信吉普赛人的预言,但他的确赞同把叶可当成男孩养大,她是个聪明得不行的小家伙,步上她那些支女妈妈的后尘实在过于浪费她的天赋。

当时,卢卡收养了一位故友去世而遗留世上的孤女,艾拉——自然,那时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养女有一日会被叶可拐去了船上当主计,否则决计不会教导她数学——他在方济各会的教堂里为两个孩子举行了洗礼,两人都被登记为他收养的孩子。

为了方便叶可的亲生父母循着记录来找她,卢卡在记录上详细写下了叶可的出生日期,还有她被找到的地点。想不到有一日,那些文字会被利用来证明她血统的正统性,卢卡心想,不觉有些啼笑皆非。

“但现在没人知道叶可在哪,”列奥纳多开口了,“也许你没有听说,但她被——”

“——被奥斯曼帝国通缉了,”尼可洛替他说完,“我听说了。但那算不了什么,叶可会回来的。佛罗伦萨是她的家,哪怕是要亲手杀了巴巴罗萨·海雷丁那老不死的海盗,她也会回到这座城市。我几乎算是亲手养大了那个孩子,我很清楚这一点。”

也只有尼可洛,才会把被奥斯曼帝国重金通缉,每日每夜都有船只在地中海四处巡逻,严防死守着灰冠雀号回到第勒尼安海,见着必杀这件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卢卡苦笑了起来,他的心情就没法如此轻松了,要知道,他的宝贝养女可还在灰冠雀号上呢。

叶可被通缉的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他就焦急地联络了支院,还有列奥纳多,想要找出灰冠雀号在哪,确定是否有人员伤亡,再不济,也要找到能与叶可联络的方式。不用说,即便有叶可留下来的庞大情报网作为手段,卢卡也一无所获。叶可与她的船就像突然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一样,再也没有被人看见在地中海出没。

直到半个多月前,有流言从北非海岸传来,他们才知道原来灰冠雀号已经南下,往香料群岛去了。

“即便叶可想办法处理了奥斯曼帝国的通缉,回到了佛罗伦萨,”列奥纳多冷静地道,“先不论她是否愿意接受萨尔维亚蒂这个姓氏,还有随之而来的义务,难道你真的要把她交给美第奇家族,让她成为卢克雷齐娅手中任拿任捏的傀儡?因为我可不认为她会任由叶可按照自己的意思去统治佛罗伦萨。”

“我当然不可能把她交给美第奇家族,”尼可洛有些不耐烦,“即便有了叶可这枚筹码,卢克雷齐娅和小洛伦佐两个人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夺回佛罗伦萨,没有其他的势力的支持,就算查理五世被迫承认了叶可身份的合法性,她在那个位置上坐不到五分钟,就会被以各种理由赶下去,到那时,佛罗伦萨的处境不会有任何变化,这座城市仍然不会属于她的人民,和她的合法统治者。”

“这么说,你不会告诉美第奇家族叶可的身份?”列奥纳多问。

“直到叶可成为托斯卡纳大公的那一天,他们才会知道叶可的真实身份。”尼可洛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打算在找到叶可,确认她的想法以前就开始着手做这件事?”卢卡终于开口了。列奥纳多没有他这么了解尼可洛,如今,又在对方的脸上看到那种狂热的神色,让他有些不安。他当初认识的那个年轻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会不惜一切代价——这种狂妄,固执,大胆的风格也被叶可所继承。卢卡不由得开始怀疑,尼可洛虽然不准备站在美第奇家族的那边,但他恐怕也不完全站在叶可的那一边。

“叶可带着那一船女船员能在海上飘零几年?”尼可洛反问卢卡,“叶可也许是被当成男人养大,但那些船上的女孩们都不是。时候到了,艾拉不也得下船,找个好人家嫁了?一旦叶可成为了托斯卡纳大公,她的船员也能跟着一同享尽荣华富贵,找个贵族或富有家族的儿子结婚不成问题,又何必在灰冠雀号上过苦日子?一不小心,就要受到通缉,如同丧家之犬一样东躲西藏,不敢露头,这样的生活怎么比得上岸上的平稳奢华?就算是为了那群四处搜罗而来的女船员,叶可也不会拒绝的。”

卢卡没有说话,他对叶可的了解及不上尼可洛与列奥纳多,一年当中,他有九个月的时间都在比萨大学教书,剩下的时间则要忙碌方济各会在佛罗伦萨的事务。因为与尼可洛和列奥纳多相识,他的确是看着这个女孩长大的——但也仅限于此。

从见到才四五岁的叶可时起,卢卡就一直觉得,没人能真正理解这个早熟聪慧的女孩,也许除了她自己的同类,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心思深沉,深谙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但见尼可洛说得如此信誓旦旦,他也不好反驳。

“更何况,时间不等人。我听说叶可已经逃往了香料群岛,光是要花在来回路程上的时间便要一年,更难以摸清她究竟何时才会回来。我们可以想办法联系上她,催促她赶紧归来,可我们也不能干坐在佛罗伦萨等着——谁也说不准雅各布·萨尔维亚蒂什么时候就死了,一旦腓力二世继承了佛罗伦萨,想要从西班牙嘴里夺走一块肉,可就比从他们的盘子里夺走一块肉难得多了。”

卢卡已经隐约猜到了尼可洛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希望我与列奥纳多能帮助你做到这一点?”他咽了一口口水,问道,手指暗暗在口袋里比了一个祈祷的手势。

尼可洛站了起来,就像没听见他的这句问话。

“如今佛罗伦萨有三股势力,”他缓缓踱着步子,脸色已经恢复了沉静,只有在那双深灰色眼里的闪烁的光证实烈火仍在燃烧,“雅各布·萨尔维亚蒂所代表的西班牙势力,众所周知,我们的公爵大人尽管没什么实权,手上钱却不少。切萨雷·波吉亚没心思打理这座城市的商业和经济,因此这部分事务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倒也管得有声有色,勉强为自己挽回了一点名望。

“接着,就是切萨雷·波吉亚。他表面上是罗马的教皇军司令,实际上统领的却是查理五世拨给他的那不勒斯军队,驻扎在佛罗伦萨。在他背后,是被查理五世扶持成为教皇的亚历山大六世,他的父亲。无论以何种方式夺取佛罗伦萨,他及他麾下的军队都是一个无法绕开的障碍。叶可未来加冕托斯卡纳大公也必须得到教皇的许可,因此波吉亚家族在教廷中的势力,也是必须清除的目标之一。

“最后,是萨佛纳罗拉。叶可在几年前便发现,他背后的支持势力实际上是法国国王。他一直在为弗朗索瓦一世输送佛罗伦萨的情报——直到他的情报网被叶可据为己有为止。但得到情报并不是法国国王的主要目的,他的真正目的,是要培养一股能够与波吉亚家族对抗的势力,通过萨佛纳罗拉的讲道和游说,拉拢许多古老家族成为亲法派。

“就我所知,他的确培养起了一批忠实于他的贵族——其中有大部分都知悉了美第奇家族如今活在法国国王庇护下的消息。恐怕弗朗索瓦一世打的算盘便是让这些家族与小洛伦佐·美第奇一同里应外合,一方面可以趁他率兵前来时牵制住波吉亚家族的军队,另一方面则能效仿当年萨尔维亚蒂的做法,为美第奇家族大开城门。”

说到这里,他终于站定了,机敏的目光慢慢从两位老友面上扫过。

“这座城市如今陷入了苦难,她的幽暗使所有生活在其中的人都饱受折磨。你,我的老友,”他转向列奥纳多,“有多久没能作画了?要不是有叶可的保护,为了催促你能尽快交出切萨雷·波吉亚需要的设计,那些波吉亚士兵可不会只是像如今这样在门口嚷嚷两句了事。你被困在了这儿,无法逃脱,无法进行自己热爱的工作,甚至不能大口地喘一口气。要是哪天切萨雷·波吉亚决定你已经毫无用处,而叶可又似此刻这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第二天便会被交给萨佛纳罗拉,全城人民都将观摩大名鼎鼎的列奥纳多在火柱上被烧死。”

“而你,我所有朋友里认识最久也是最聪明的人,”他又扭头看向卢卡,“因为拒绝为波吉亚家族教书,你有多久没能收到比萨大学的报酬了?如果没有叶可这么多年在经济上的支援,你又该怎么活下去?你此前为美第奇家族撰写的那几本书,被冠上了别人的名字出版,名望,金钱,什么都没能得到,甚至没法回到家乡——因为那儿的教会忌惮波吉亚家族的势力,根本不敢接纳你的归来。只要佛罗伦萨如今的情形一天没能得到改善,朋友们,我们的处境就会一如既往地昏暗。更糟糕的是,曾经那个有能力庇护我们,有能力与波吉亚家族抗衡的孩子,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

“我不会说,让我们将光辉带回这座城市;我不会说,让我们再一次重现‘伟大时代’的荣耀;我不会说,这片美丽的土地值得让更加有资格的人来统治;因为对于活在无止境黑暗中的我们,这样的话已经太过奢侈,但若不做点什么,我们只会是在无光中缓慢腐烂的活人,一个残废,一个奴隶,一个放逐者。过去的种种成就湮灭在翻页的历史中,今日的佛罗伦萨覆灭,明日的托斯卡纳便不会再有人记得我们。”

卢卡不在乎有谁会记得自己,但他的确在乎自己的养女。

艾拉是莱昂·阿尔伯蒂的私生女,他的家族原本便与他有积怨,不愿意承认这个私生女,卢卡便毅然收养了她——对他而言,莱昂便是如同人生导师一般景仰的存在。当年,是莱昂资助了初出茅庐一贫如洗的他进入大学继续学习,不仅如此,他卓越而天才的建筑知识也让卢卡受益良多,才使得他能有后来的成就。进入方济各会成为修士,也是蒙受莱昂的介绍和引荐。

若是能为艾拉找一个体面的归属,倒也不算负了莱昂多年来的恩情。

但他如今一贫如洗,别说是高门贵族,就是个普通的商人儿子,也难以看上没有半分嫁妆,还是个私生女的艾拉。这是一块他多年的心病,如今随着艾拉跟着叶可上船,成了一名走私商人而愈发严重。他不愿干涉艾拉自己的决定,但尼可洛的确没说错,女孩终有一天要嫁人,成为了托斯卡纳大公的叶可总比走私船长叶可更能为艾拉安排一门不错的婚事。

他扭头向列奥纳多看去,他的脸色已经松动了。卢卡知道,他多年以前就极力想要摆脱波吉亚家族的控制,然而即便是叶可也难以为他做到这一点。尼可洛的话没错,萨佛纳罗拉早就盯上了列奥纳多,他与那几个学徒——加莱,梅尔兹,还有一些卢卡不知道名字的漂亮男孩的事情,早就为佛罗伦萨人所知。萨佛纳罗拉数次在讲道中不提名地讲起列奥纳多,大肆谈论上帝会对那些违反教义的人施以怎样的刑罚,光是听着,就已经叫人不寒而栗了。

“你有几成把握,最终能将叶可送上托斯卡纳大公的位置?”

良久以后,列奥纳多终于开口了。

闻言,尼可洛嘴角逸出一丝自得的笑意。

“十成。”他沉声说道。

这个回答对卢卡来说,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