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从西班牙黄褐色的平原上缓缓消散,稀疏的绿色就像脸上的脓包一样点缀在大地上,懒洋洋地抖动着在冬日所剩无几的翠叶。干涸的蓝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阳光毫无阻拦地从地平线直射过来,强烈却没有半分热度。叶可眯起了眼睛,把帽檐又往下扯了扯。

她的另一只手散漫地放在船舵上,风向不顺,因此小船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行驶在热闹的瓜达尔基内尔河上——不过,以此刻河道的拥堵程度来说,即便想快,也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像叶可所驾驶的这类运输小船必须走在河道的左右两旁,将中间的余裕留给巡逻护卫用的轻型炮艇,西班牙本国的商船队,或者是外国商船——大多数都来自于热那亚共和国。从商船队上方飘扬的旗帜就能看出。叶可的船则挂着葡萄牙的旗帜。

自从1495年热那亚在查理五世的协助下恢复独立以后,这两个国家的关系就一直非常紧密,热那亚商人几乎垄断了所有西班牙港口的对外贸易,这也是为什么叶可从不在直布罗陀海峡以外进行走私生意的其中一个原因:热那亚商人非常排外。

按照这个速度,抵达塞维利亚时,恐怕也是中午了。

“船长,”一个女黑奴水手走过来轻声在她耳边禀报,“前面有许多船只都被拦住了,小型运输船在两旁排队等候,商船被引导去了两侧的水道,看起来,他们似乎要清空瓜达尔基内尔河的中央通道。”

人人都知道,灰冠雀号上,就连水手也都统统是女人。因此叶可让自己带走的手下全都做男装打扮,好掩人耳目。这些女黑奴全都身材高大结实,装起男人来也不奇怪,而商船用黑人水手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因此这一路,谁也没向她的船多打量几眼。

叶可点了点头。

很快,她就被迫停了下来。前方的船只排成了长龙,一直延伸到河道的蜿蜒处,五颜六色的旗帜在空中被吹得猎猎作响,远远能看到水手在甲板上跑动,齐心协力地将船帆收起来。几乎每个瞭望台上都站了一个人,拿着望远镜全神贯注地视察着前方的情况。她身旁的商船队倒还在继续前进,只是速度也放慢了许多。

一个小时后,整条河道的中央便不再有任何船只经过了,叶可百无聊赖地倚靠在船舷旁,靠清点着岸上的树木为乐,船舵已经交给了有经验的水手把着。全身着黑的安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就仿佛是她的一道影子。当她们外出的时候,安从不会离开她半步。

“有动静了。”安突然开口了。

就在她说话的瞬间,最前方的船只也开始起了骚动,似乎所有甲板上的水手都一拥而上,挤到了左舷处,带着船也跟着左右晃动起来,在平静的河道上激起一道道波澜。叶可警觉地站直了身子,皱着眉头,瞭望塔上的水手也向下打着手势,示意叶可前方有船只驶来。

最先出现的是一根竖直的桅杆,接着便是迎风飘扬的西班牙旗帜,勃艮第的十字架像两根交叉的箭矢一般刺穿了黄色底布。接着,船只转过了河湾,那是一艘气势磅礴的西班牙大帆船,几乎占了中央河道的一半。撞角上方的斜桅有若一把刺出的长剑,劈开了瓜达尔基内尔河上的静默,水波撞击在木头上,发出响亮的浪声。船身只放下了主桅杆上的帆布——上方的主帆上绣着卡斯蒂利亚雄狮,下方的次帆则绣着天主教十字。赭红色的船身在阳光下反射着血一般的光芒——许多沿岸停下的西班牙小船上的人都拿出了十字架,一边亲吻着一边祈祷,神情虔诚。光是这艘船本身的威严,就足以折服所有见到她的人的心。

叶可这下明白了过来,今天是西班牙珍宝船队从塞维利亚出发的日子,怪不得整个河道都要为之清空。

旗舰接近了,后面跟着一艘较小的通报船,更后面是连成一片的运输商船,同样飘扬着西班牙红黄并列的长条旗帜,叶可粗略地根据船身上的吃水线计算了一下,发现大部分商船的排水量都集中在200至500吨左右——那意味着数不清的白银,黄金,香料,价值连城的珠宝,染料,上等木材,瓷器,绸缎,熏香,将会由这些船只载着运回西班牙。

她露出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笑容,注视着旗舰在距离自己的小船不到三十尺的地方驶过,木头上包裹着的金漆,精致的雕刻,还有舷边悬挂着的小旗帜,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也许是要凸显其威慑力,大帆船的炮孔木挡没有放下,被擦得乌黑油亮的炮孔黑黢黢地倒映在叶可灰蓝色的眼里,直径几乎是灰冠雀号上的炮筒的两倍——为了保护自己从东方带回的巨额财富,西班牙人制造的盖伦帆船有着最强大的炮弹火力,就连奥斯曼帝国的桨帆船也远远及不上,这使得珍宝船队自由穿行整个世界而不必担心遇上任何威胁。多年以来,除了不可预测的海上风暴,西班牙的船队从未遭遇敌手。

从这一刻起,不再是了。

叶可默默记着珍宝船队的规模:二十二艘运输商船,四艘西班牙大帆船,其中一艘由海军上将所指挥——叶可从桅杆上飘扬的红白黄旗帜认出——还有一艘通告船。两个小时过去了,这庞大的船队终于通过了这段河道,警戒线撤去了,小船又开始了缓慢的移动。等塞维利亚的古城墙终于在天际线现出了模糊的轮廓,太阳也已经移到了天中。即便隔着帽子,叶可也能感到自己的金发仿佛已经被烤出了丝丝的焦味。

“Nomehadejado。”

重新掌握船舵的她低声念叨着这句属于塞维利亚的古老格言。在灯塔后矗立着的是已经历经百年的防御塔楼,雉堞尖细,顶端仿佛房檐一般,形如三角。在欧洲其他地方看不到这样的形式,只有在北非或中东还能瞥见一二。阿拉伯人定居在此时建立了这些城墙,他们留在这座城市中的风格至今仍然鲜明历久。

等待进入泊口时花费了一点时间,不过还算顺利。码头官员核对了船只的文件,像这样前来港口运输货物的小船每天都要来上百艘,因此他只是草草地浏览了两眼便还给了叶可,“你要在这儿停泊多久?”他问道,头都没抬,只顾着记录船只的信息。

“三天。”叶可回答。实际可能更久,但没必要引起官员的怀疑。

“那就是一枚银币。”

叶可将三枚银币放在了他伸出的掌心,“我需要一辆马车。”她说,“不是运货的那种,要舒适而且宽敞,并且得开来码头,在我的船旁边停着。”

她又拿出了一枚银币,“如果你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记下来——意思是说,我的这艘船从未停靠在塞维利亚——那它就是你的了。”

码头官员显然不是第一次接到这种请求了,他熟练地一翻手腕,三枚银币就滑进了他的袖子里,接着再像模像样地接过了叶可手中的钱,放进了他腰侧的袋子中,“马车立刻就来,先生,”他说,语气都变得谄媚了不少,“您还有别的需求吗?”

“用得上你的时候,我自然会来找你。”

“那么,该怎么称呼您呢?”

“四枚银币。”

叶可挑了挑眉,在码头官员有些愕然的目光注视下,转身回到了船上。

她向来谨慎而且狡猾,在陆上城市从不使用叶可船长这一身份。叶可是个常见的名字,极少有人知道佛罗伦萨第一剑客叶可与臭名昭著的走私船长叶可其实是同一个人。在海上,任何能够近距离看到她面容的人,都已离死不远了——因此,即便奥斯曼帝国发布了悬赏,也没人能向他们提供她详尽的长相,除了那一头标志性的金发。

在岸上,叶可最常用的身份,是一位走私中介,杰克。她利用这个身份为自己接下走私生意,打听情报,结交朋友,有时也会转接一些生意出去,维持这个身份的正当性。在热那亚银行,叶可也在这个身份下存了一笔钱,作为不时之需,如今看来,这个决策实在是无比正确,热那亚银行在塞维利亚也有分部,叶可决定将船员安置在旅馆后,就立刻前去取出。

她来到船舱中,一套半旧不新,但仍然不失华丽的商人服装早已被拉薇妮娅准备好了。她是船上的参谋,同样与叶可从小一起长大。正是她那有名的吉普赛母亲做出了叶可必须被当成男人养大的预言,才使得她没有像其他被支女所收养的小女孩一样,走上养母的老路。

拉薇妮娅从她的母亲那学来了许多有用的技巧,吉普赛人经常会需要将自己伪装成老人或残废乞讨,因此易容术也是其中之一。在小船离开阿加迪尔以前,她就已经往叶可的金发上涂上了一层厚厚的颜料,让她的发丝显现出一种灰暗的色调,叶可伪装成杰克时,就会这么来掩盖自己灿金色的头发,还会往脸上粘上胡子,好不让她过分光滑的脸引起怀疑。

“一切都顺利吗,船长?”她看见叶可走下阶梯,便开口问道。有着典型吉普赛长相的她不能在西班牙露面,因此只能独自与水手留在码头,守着船只。吉普赛人教给她的不只有占卜,偷窃,及易容的能力,也教会了她如何自保,叶可并不担心她的安危。

“很顺利,我们也许要到日落后才能回来。如果你饿了——”

“我会打发水手去小贩那儿买点吃的。”拉薇妮娅接下了叶可将要说的话。塞维利亚港口有许多流动摊贩,专门贩卖食物给留守在船上的水手,他们随身的木箱里什么都有——炸鱼,生蚝,杂碎煮蛤蜊,硬邦邦的白面包,快变质的黄油——倘若你多塞给他们一点钱,他们还会变戏法一般地从衣兜下掏出一瓶劣质的葡萄酒,好给水手们解渴解馋。

“如果我在岸上被人认出来了,安会立刻回来给你报信——”

“而我会立刻离开,驾驶着船只逃到加的斯港,如果没法在那与你汇合,我会回到阿加迪尔,与玛蒂尔达商量接下来的对策。”这都是她们在抵达塞维利亚前就已经商量好的对策,拉薇妮娅记得一字不差,叶可很满意。

“船长,马车来了。”

码头官员对时机的掌握无懈可击,叶可刚刚换好衣服,水手便来通报了。

叶可从阿加迪尔带走的船员不多,除了取得文件必不可少的玛格丽叶塔,她只带上了二副卡特琳娜与安。卡特琳娜是西班牙人,与叶可一样,也是孤儿。她被遗弃在了一间小旅馆中,随即便被人们送去了当地的女修道院,在那度过了十二年的岁月。

在宣誓终生成为修女侍奉上帝的前一天,认为自己根本忍受不了苦修生活的沉闷与单调,卡特琳娜决定逃走。她假装自己是被强盗绑架的富家小姐,花言巧语地哄骗了一位商船船长将她从西班牙带去佛罗伦萨——而他不是唯一一个被卡特琳娜耍得昏头转向的人,她的下一个受害者是安的母亲,不仅骗吃骗喝,还偷走了妈妈菲莉帕的珠宝,因此才与叶可等人结识。

多年以来,她一直在列奥纳多的手下当学徒,以“卡特”为名,“小骗子”是她的绰号,多数时间都做男装打扮——这会却不是。坐在马车中的是一位威严的中年妇女,穿着黑色的修女长袍,微微发灰的鬓发被仔细地拢进了白色的发巾中,眼角皱纹堆积,法令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带着亚麻手套双手紧握十字架,神情苦大仇深。

对于像玛格丽叶塔这样独自出门的贵族小姐来说,有一个陪伴的修女嬷嬷是必不可少的,安则不情愿地扮成了贴身女仆,铁青着脸坐在玛格丽叶塔身旁,恨恨盯着身上服帖的白色长裙。

“到市中心,谢谢。”叶可嘱咐着马车夫。

这座城市是陌生的,就连气味也难以让人辨明,既有隐约的牛粪马便,却又混杂着花香与教堂里焚烧的香料,平整的石板大道诉说着这个城市的富庶,醉死在小巷里的船长却又痛斥着繁华是如何在累累白骨上建立。在伊斯坦布尔,土耳其人将罗马人留下的教堂改成自己的清真寺;在塞维利亚,西班牙将阿拉伯人留下的清真寺改成自己的教堂。无论马车行驶在哪条街道上,越过鳞次栉比的屋顶,都能远远瞧见主座教堂的高耸钟塔,1466年重建后,人们都似乎遗忘了这儿曾经耸立着异教的寺庙。

塞维利亚与任何一个叶可去过的地方都不一样,像一位穿着西班牙服饰的阿拉伯女孩,躲在面纱后悄悄向叶可窥视。

她放下了窗帘。既然不打算在这个城市多留,自然也不会对景观多做留恋。马车内没有一个人说话,只用眼神默默交流着彼此的心情。隔墙有耳,马车夫也许会听到她们谈话的只言片语,因此谁也不敢闲谈。

警惕一刻也不可放松,她们都清楚这一点。

倘若泄露了踪迹,那么玛蒂尔达沿途留下假情报的努力便毁于一旦,不仅如此,叶可船长在塞利维亚露面的这一事实会直接暴露她们接下来的目的地,那么前往新世界的航线便不再安全。如此,灰冠雀号就果真无路可逃了。

不,她不会让那一天到来的。叶可在心中暗暗发誓。

立下誓言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她已经带着玛格丽叶塔来到了塞维利亚,可该如何利用她的身份取得合法文件的计划却只做了一半。叶可与船员们商议了整个晚上,也只建立起了一个大概的构想——要么宣称玛格丽叶塔是一位极其虔诚的女子,希望能在新大陆上建立一座女修道院,以此来促进天主教信仰在土著居民中的传播,但玛格丽叶塔还未婚嫁,西班牙王室严禁未婚女性前往新大陆。要么便宣称玛格丽叶塔与某位新大陆的征服者立有婚约,灰冠雀号及上面的女黑奴都是将要一同带去的嫁妆,然而伪造哪位征服者的求婚信又让叶可犯了难。要是这些都行不通,那她就只剩下申请贸易许可这条路了。

“说到底,我们对新大陆的了解还是太少,几乎没能掌握任何情报。”拉薇妮娅最终下了结论,“在北非沿岸是打听不到什么的,倒不如先前往塞维利亚。谁知道呢,也许幸运之神就藏在那儿的某个角落,不经意打听到的消息能助我们一臂之力。至少我的占卜是这么告诉我的。”

拉薇妮娅继承了母亲的天赋,她的占卜从未出过错。正是她的话让叶可下定了决心,大胆地在前途未卜的情形下率领着船员来到了塞维利亚。

马车在市中心的集市旁停了下来,对面的街道上全是一栋栋充满摩尔人风格的二层小平房,都挂着旅馆的木牌。临街的窗台栏杆上长着郁郁葱葱的藤蔓,即便在十一月也焕发着勃勃的生机,看着叫人心生喜爱。叶可支付了车资,打发走了马车夫,而她的姑娘们在这短短的一分钟里便就决定了要住进哪家旅馆。

“是那间一楼接待厅里铺着小碎花桌布的。”玛格丽叶塔告诉叶可,她灰绿色的眼睛在玫瑰色的日光下闪着一丝微微的金光,眸色很浅,是秋冬交际时会在森林里找到的颜色,藏在针绿与降霜下一抹还留着黄金的落叶,“我们都觉得那间旅馆最为可爱。”在她身旁,安与卡特琳娜都赞同着点着头。

在岸上,等级不再像在船上一般分明,船长就是无上的权威,而船员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叶可的命令,因此女孩们都在相处中学会了什么时候能与她放肆。叶可无奈地交出了银币,笑容不知不觉回到了她的脸上。“我不能被看见与你们一同出入,”她轻声说,视线逐一从她们脸上扫过,“等我办好事情,便会回来。安,你留下。”

最后一句话是对几乎就想立刻跟着她离开这儿的安说的。走私中介杰克在意大利半岛上或许有宿敌,但这是西班牙,不太可能有人认得这张脸。玛格丽叶塔与卡特琳娜比叶可更需要安的保护,她们都没有自保的能力。

“要是留在旅馆里,你就可以换下这身装扮了。”她补充了一句,安马上收回了脚步,神色稍霁,点了点头。

二十分钟后,叶可已经穿过了热闹的集市,站在了热那亚银行面前。上帝保佑,存款凭证的这类重要的文件都被主计艾拉稳妥地收在密封的铁盒中,一点也没在逃亡中受损。叶可摸了摸上衣左边,写有杰克名字的证明就放在口袋中,凭着这份文件,她能在银行取出二十万西班牙铜币的钱财——尽管不多,但也足够采购灰冠雀号前往新大陆所需要的一切补给。

“杰克?”

这时,她却听见一把声音,在身后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①.L\'intro,即邂逅的意思。

②.本章中1495年热那亚独立对应着真实历史上1528年热那亚的独立。

③.此时西班牙大帆船的战斗力相当于真实历史上1571年勒班陀海战爆发前的水准。

④.Nomehadejado,塞维利亚格言,即“她(指塞维利亚)没有放弃我”。是国王阿方索十世所说。在他与自己的儿子的王位争夺战争中,塞维利亚站在了阿方索十世的这一边,故而国王有此一说。

⑤.西班牙当时的货币体系:Maravedi-铜币;Real-雷亚尔银币,也是西班牙银币,最常见的货币;Exte-西班牙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