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可与玛蒂尔达回到最初下船的港湾时,一个颇具雏形的营地已经在卡特琳娜——也就是灰冠雀号的二副——指挥下建立起来了。

在临走以前,叶可已经挑选好了安营扎寨的地点——离沙滩与村庄并不远,但也没到用肉眼就能轻易发现的距离。附近有一条荒废了的道路,稀稀疏疏地长着倒伏的灰黄野草,深深的车轮辙痕仍然残留,凌乱程度则说明了当初人们逃离得有多么急切。也许有些人最终回到家乡,甘愿接受葡萄牙人的统治,叶可猜想,而有些人逃向更深处,愿意用终年青黄的草原景色换取一时的平安。

没有任何理由能让叶可放弃海洋,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放弃对征途的渴望。

她与船上的主记,艾拉,一起清点了剩下的物资。灰冠雀号是匆忙离开马赛的,水与食物都没有得到补给,已经所剩无几。所幸武器库未曾受到损伤,列奥纳多为船员特别设计打造的武器都还在——那是有钱也难以买回的装备。但船上储备的其他物资——药品,货物,压舱物,修船的材料与工具,备用的船帆,弹药,不是在逃亡的路上为了减轻船只重量丢弃了,就是被漫进船舱的海水淹没了,无法再使用。

好在,水手们总算找出来一箱没有被浸湿的衣服,那是叶可等人上岸时用来伪装身份的男性服饰,不仅能让大家都换上干爽的衣服,还能让玛蒂尔达乔装打扮一番,以一个不会引起怀疑的身份前去村庄购买补给——除非万不得已,叶可并不希望她使用自己的姓氏。

除了物资以外,灰冠雀号上还有两箱西班牙银币,那是将武器从那不勒斯运送到马赛的报酬,也是此刻叶可全身上下唯一的身家——她从来没这么穷过。以她存在热那亚银行中的财富数量来论,她甚至比某些侯国要更加富有。

但如今,那些存款比穷人在白日梦中幻想自己会拥有的金钱真实不了多少。巴巴罗萨·海雷丁要是有那么一点头脑,便会派遣舰队牢牢把守第勒尼安海,即便她侥幸躲过了那些盘踞在直布罗陀的海盗,与奥斯曼帝国的这一场硬仗仍是势不可免。

叶可不曾惧怕过任何一个敌人,但勇气与送死是两码事,她还不至于愚蠢得混为一谈。

初生的朝阳是如此温柔,就像裹着婴儿的丝绸一样笼罩着一切。叶可站在礁石上出神地眺望着远方。这淡淡的金光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照耀着的是一个怎样残酷的世界。

“叶可。”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没有察觉有人接近时本能绷紧的神经反射,一道平淡的声音越过所有这些痕迹与反应,在叶可耳边响起,但她没有被惊吓,她早就习惯了安的神出鬼没。

安是安格妮娜的简称。

她与叶可一同在支院长大,是叶可最亲密,也最为信任的伙伴。叶可的剑术老师,尼克洛,闻名整个欧洲的剑客,便是她的父亲。

安从小就孤僻且倨傲,她认为,只有叶可能够跟着尼可洛一起学习剑术,是极为不公平的一件事。因此而进行了长达一周的绝食抗议,哪怕在她的父亲硬着头皮告诉她,鉴于她当时的生长情况,她永远也不可能拥有适合成为剑客的体型与身高以后,安也不曾妥协过。她的性子里有一种无论谁也无法折断的韧性,而那正是从她父亲身上继承的。

最终,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是却不是她想象中的——尼可洛交给她的,是一把轻盈小巧的锋利匕首。

许多年以后,叶可成为了名噪佛罗伦萨的第一剑客,而她也拥有了自己的名气——人人都知道灰冠雀号的船长身边有个从不露面的杀手,没人知道她叫什么,长什么模样,只知道许多曾经与叶可公开为敌的走私商人都蹊跷地死去,有在睡梦中被谋杀的,也有在热闹的公众场所被谋杀的,死因都是一刀毙命,干净利落。

“玛蒂尔达离开了。”

安的声音从来没什么感情,这是尼可洛的教导之一,刺客不能拥有感情,那会扰乱心跳与呼吸,导致自己被发现。

“带着木匠,铁匠,船医,厨师,还有拉薇妮娅,一些水手也跟着去了。”

安记不住大家的名字,因此总是以职业称呼。拉薇妮娅能成为例外,那是因为她也从小与叶可和安一同长大。

“很好。”叶可说道。如果厨师也跟着玛蒂尔达一起离开了,那么她应该很快就会带着食物回来。但一个村庄所能供给的物资是有限的,而她有70多个手下需要喂养,这不是长久之计。

“你在想我们今后该怎么办?”

叶可昂起了头,这是一个不需要回应的问题,答案呼之欲出。“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她最终开口,嗓音冷酷,“所有人的性命与命运都肩负在我身上。”

“玛蒂尔达建议我们去香料群岛,你怎么看?”安问道。叶可并不奇怪她听到了自己与大副的谈话,她们是搭乘着同一条小船去往岸上的。

“我不会考虑的。”叶可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辩驳的力量。玛蒂尔达的年纪几乎是叶可的两倍,这让她偶尔会仗着自己的年长,表现得有些颐指气使,然而叶可才是灰冠雀号的船长。“不提灰冠雀号并非为远洋航行而打造的这一点不提,香料群岛在世界的另一端,完全远离了欧洲。倘若我们选择了那里,就等于彻底放弃了我们过去两年所有奋斗的努力。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佛罗伦萨,会有别人替代我们的地位,终究有一天,所有人都会遗忘叶可这个名字,我绝不希望这样。”

更深层次的理由,叶可没有明说,她与地中海的任何一个走私船长,海盗,或私掠者都不同。她船上的海员全是女性,这代表她所冒的风险更大,肩负的责任更沉重。不允许有男人上船,意味着灰冠雀号不能有任何败绩。别的船长可以重新在酒馆招聘醉醺醺的水手,在港口寻找游手好闲的海员,这些在他们眼中都不过是随用随丢的货物,哪怕船只沉毁,身无分文,只要还有性命,就能轻易东山再起。

叶可不行。

“你的选择过于艰难,我的孩子。”两年前,当听说了灰冠雀号上的规矩后,养大叶可的支女之一,妈妈菲莉帕立刻就向叶可表达了她的忧虑——这是难怪的,她是安的母亲。“这世道,就连再强大的男人也未必能维护自己的女人,更别说是你这么一个女扮男装的人了。你要怎么带领一群女人战斗?驾驶那么一艘大船?孩子,你这是痴心妄想,永远不可能实现。”

然而,十五岁的叶可狂妄,傲慢,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倘若她想要,她就一定会得到。

现在也依旧如此。

“我的心意已定,妈妈菲莉帕。”

叶可是孤儿,她出生的时候,恰逢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入侵了佛罗伦萨。那一年是1494,意大利战争的尾声,当时还处于美第奇家族统治下的佛罗伦萨共和国仍然在顽强抵抗。然而,娶了洛伦佐·美第奇大女儿的雅各布·萨尔维亚蒂背叛了美第奇家族,他将伪装过后的西班牙士兵领入了佛罗伦萨城内,将这颗意大利半岛上最璀璨的明珠亲自送到了查理五世的手上。美第奇家族不得不狼狈逃离,雅各布·萨尔维亚蒂最终被册封为佛罗伦萨公爵。共和国不再,民主不再,如今残余佛罗伦萨公国,被西班牙与波吉亚家族牢牢把控。

叶可就出生在查理五世夺取佛罗伦萨城的那一天,妈妈玛利亚在教堂的废墟中发现了她,身上布满血污,脐带匆匆咬断,哭声响亮凄厉。妈妈玛利亚赶在西班牙士兵发现她以前将她带回了支院,那儿之后便成了她唯一的家。

支院,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能认清男人真面目的地方。

叶可厌恶他们。她尽管被当成男人养大,但她心中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女人,从未混淆。她厌恶前一刻还冠冕堂皇地在教堂布道的男人下一刻就成为了面目可憎的禽兽;她厌恶衣冠楚楚的商人认为金钱能宽恕他留在妈妈们身上的淤青,抓痕,牙印,还有勒伤;她厌恶王公贵族那仿佛注视某种下贱蝼蚁般的眼神。她厌恶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混合着汗水,体味,以及香水的腐臭;她厌恶那些会长出虱子的浓厚体毛;厌恶他们随时随地脱下裤子在小巷边撒尿的丑恶模样;厌恶他们生来就认为自己主宰着所有一切的不可一世。

“我的船上不能有男人。”她又向妈妈菲莉帕重复了一遍,清晰又坚定,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支女妈妈质疑她的这条规则。

但那个叶可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无法回到地中海。

她不会将这些忧虑在任何人面前展现出来,即便是安,她最信任的伙伴。

冷静是永恒而唯一的面具,叶可自小与佛罗伦萨的骗子,小偷,乞丐,还有恶徒打交道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冷静能让任何谎言听上去真实无比,能让罪行看上去自有正义,能让无赖显得寻常,能让恶毒藏进蜜糖。同样,它也能让绝望看上去尚有余地,能把绝路变得游刃有余。

深吸了一口气,叶可转过身,视线也跟着投向大海。

倘若不能往东,西方或许是唯一的出路。

奥斯曼帝国的势力还没有越过直布罗陀海峡,新大陆远在他的掌控以外。或许会有人听说悬在她头上那丰厚的赏金,从而企图抓住她。但会这么做的恐怕都是一些愚蠢的海盗,想要摆脱不是什么难事——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会清楚把她一路从美洲带去奥斯曼帝国是绝无可能的事情,恐怕连科西嘉岛还没看见,就已经被听说了消息而蹲守在地中海的船只团团包围了。

距离上来说,新大陆距离地中海不远,至少不到需要跨越半个地球的地步。她可以在那片土地上重新积攒财富,养精蓄锐,终有一天带着属于她自己的舰队回到地中海,手刃巴巴罗萨·海雷丁,让奥斯曼帝国知道悬赏她的损失远比息事宁人要惨痛得多。佛罗伦萨的叶可向来有仇必报。

就一个简单的设想而言,叶可觉得自己在几分钟之内做出的这个决定还算不赖。

“你在考虑新大陆?”

叶可笑了起来,她难得露出笑容,一般只会留给自己的船员。“是的,”她承认道,“你认为呢?”

“太热了。不过,走私在哪都是走私。”安漠不关心地说道,她终于从藏身的阴影里走出来,站在叶可身边。她只有后者的肩膀那么高,体型更是只有叶可的一半宽。那把悬挂在叶可腰间的长剑,看起来就跟她的胳膊一般粗细。

“暖和点,也不是什么坏事。”叶可说,心想能多看到点船员们细嫩纤细的胳膊腿也不错——随即,她又转变了想法,这等美景还是留着在船舱里欣赏吧。

“你认为妈妈们会担心吗?她们现在想必已经听说了奥斯曼帝国悬赏的事情。”

“噢不——”叶可轻哼一声,“她们知道自己养大了一个怎样的孩子。”

安沉默了几分钟,或许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菲莉帕妈妈无论如何都免不了要哭一场,她从来都多愁善感。尼可洛几个月前被雇佣前去刺杀法国皇帝弗朗索瓦一世失败而不幸被杀的消息传来时,她就几乎哭瞎自己的双眼。

“钱呢?”这个致命的问题冷不丁地冒了出来。

“也许我们一开始不得不做一些岸上的生意,”抢劫商船需要充足的弹药,走私需要丰厚的起始资金,目前叶可哪样也没有,“替西班牙人寻宝,找人,抓走私犯,杀几个反叛的当地人,完成一些有赏金的任务。当然,我们很有可能需要一个正当的前往殖民地的理由,我听说那需要一大堆繁琐的手续……”

“黑市上什么都有。”安简要地指出了关键。

“别忘了,我们穷得就剩下两箱西班牙银币了,”叶可提醒了一句。“不过,一旦我们重整旗鼓——”她轻声一笑,仿佛就已经在唇齿间品尝着征服者的鲜血,“那些西班牙珍宝船队运送的银子与香料,它们可不会主动跑进我们的口袋里,不是吗?”

“与西班牙人对着干?”安的眉毛微微一动,总算有了一点表情,“我认为那比受到奥斯曼帝国的悬赏更危险。”

“是的,”叶可脸上的笑意扩大了,低声附和,“但那等到他们发现是我们的所作所为的时候,我也不会只是佛罗伦萨的叶可了。”

如果要有朝一日回到地中海的话,如果终有一天要报今日之耻的话。

“人生是因为危险才有意思的,安。”

“ayay,船长。”

作者有话要说:①.在真实历史上,摩洛哥于1512年爆发了一场饥荒。在这个时空,被提前到了1502年。

②.本章中所提到的在1494年进入尾声的意大利战争,对应的是真实历史上发生在1521年-1526年的意大利战争,又称为四年战争。(意大利战争延绵40年,中间有数场大小战役,好几场都叫做意大利战争,以年份区分),起因,过程,还有结果与真实历史上并不相同。

③.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历史上确有其人,他娶了洛伦佐·美第奇的大女儿,卢克雷齐娅·美第奇。

④.真实历史上,此时的教皇为尤里乌斯二世。但在这个时空,此时的教皇为亚历山大六世,也就是切萨雷·波吉亚的父亲。

⑤.法国皇帝弗朗索瓦一世,他是法国历史上最受欢迎也是最著名的皇帝之一,与西班牙皇帝,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是厮杀了一辈子的对手。在真实历史上,弗朗索瓦一世出生于1494年,在本文中,弗朗索瓦一世出生于146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