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可踉踉跄跄地走下小船,一脚踩进齐膝深的海水当中。

刺痛登时袭来,却没有止住年轻的船长继续向岸边前进的步伐,她的身子不自觉地向一侧歪斜着,仿佛酒鬼一样抓不住重心。从上下起伏的甲板上突然来到坚实而不会摇晃的大地上,反而会叫人忘了该怎么走路。

海水随着她的走动从靴口涌入又漫出,支离破碎的布条缓慢地从鞋子里浮出,又消失在漆黑的海面。叶可全身上下都已经湿透,头顶的三角帽子就像一艘漏水的船般往外倾泻着水流,尽管远离了风暴,这个偏远的海湾仍然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就是被洗刷上岸的鱼群,也比她要更加干燥。

走到沙滩上的刹那,叶可趔趄了一下,她踢掉了湿得不成样子的皮靴,任由它们在潮水边被推得来回飘动。这不是个干净的沙滩,上面似乎什么都有,腐烂的树枝落叶,破裂的贝壳与海螺,被藤壶彻底霸占的礁石,还有不知道多久以前留下来的,碎成一块块的木桩。

这意味着几乎没有人在近期来过这个沙滩,叶可心想,很好,适合躲藏。

“不远处有一座村庄。”喘着粗气的声音响起,玛蒂尔达,叶可的大副,来到了她身边,同样脱掉了自己的靴子。她身上有多处负伤,撕裂的衬衣下露出了橄榄色的肌肤,上面被□□弹药擦过的伤势清晰可见,尽管血已经止住了,看着却仍然触目惊心,“我们绕过港口的时候,我看见了堡垒,还有堡垒上方的葡萄牙旗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在阿加迪尔附近。”

“摩洛哥。”叶可简短地回了一句,她的嗓子已经哑了。

“比我想象的要好,至少是文明世界的一部分。”玛蒂尔达轻轻哼了一声,“不必担心第二天早上会有骑着骆驼的土著哇哇大叫着用弓箭驱赶我们。”

叶可回过头,向身后看去,海浪与夜晚融为一体,漆黑得让人分不清界限在哪。借着那么一丝从云边漏出的黯光,灰冠雀号模糊朦胧的轮廓隐约可见,高耸的桅杆孤零零地矗立在世界中央。叶可从死去的保罗船长手中继承这条船已经两年了,她从来没让自己陷入如此狼狈的情形中。

“灰冠雀号受损的很严重。”

她低声说道,不需要铁匠莱奥娜对船只做出一个初步的评估,叶可也很清楚一点,灰冠雀号能在上百艘海盗船,外加奥斯曼帝国的海军舰队的围追堵截中突出重围,在猛烈的暴风雨中一路从科西嘉岛开到摩洛哥,还仍然保持着船身的完整,已经称得上是一个奇迹。

“明天,我们得想办法去村庄中找些补给来,不仅是食物,水源,药品,还有修船所需的材料。我们很有可能会需要购买一艘小船,玛蒂尔达,这就需要你去跟那些葡萄牙人们交涉了——”

玛蒂尔达是葡萄牙人,还是曾经的“海上之狮”、“葡萄牙战神”阿方索·德·阿尔布克尔克的女儿。她的姓氏就足以让她在所有葡萄牙的海外港口通行无畅——或许只除了葡萄牙本土的。

“该死的,叶可,别告诉我你还想着要回佛罗伦萨。”玛蒂尔达大声地用葡萄牙语咒骂了一声,“我敢说,直布罗陀附近一定有约莫200多艘海盗船正在搜寻你的踪迹——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部分,别忘了巴巴罗萨·海雷丁率领的那支奥斯曼海军舰队!足足十五艘武装桨帆船,十艘炮艇,还有几十艘轻型护卫舰。别说我们只有一条船,叶可,还是一条专门用来走私的船只。哪怕我们拥有的是一艘像巴巴罗萨·海雷丁的伊利亚斯号那样威风凛凛的大帆船,也没有办法回去地中海。”

“不回去佛罗伦萨的话,我们还能去哪儿?”叶可转回视线,与她的大副对视着,在女人中,玛蒂尔达的个子已经算是极为高大,叶可还比她更高一点,“我们的关系网,我们的情报网,我们的金钱,全都集中在意大利半岛上。不回去,我们船上剩余的钱只够维持船员生活几个月的时间——如果要补充武器弹药的话,便会更少。”

“如果我向一些葡萄牙商人请求贷款——”

“他们也许会考虑帮助阿方索·德·阿尔布克尔克的女儿,看在你父亲姓氏的名誉上。但他们绝不会考虑帮助被奥斯曼帝国通缉的灰冠雀号船长。”叶可打断了她的话,“你知道奥斯曼帝国的通缉令上写了什么。”

任何容许灰冠雀号入港的城市,都将会成为巴巴罗萨·海雷丁的攻击对象,任何包庇灰冠雀号及其船长的国家或个人,都会成为奥斯曼帝国的敌人。任何能将佛罗伦萨的叶可捉住或杀死的个人,舰队,团体,或国家,都能在伊斯坦布尔领取一笔异常丰厚的奖赏。

对于一般的走私商人,奥斯曼帝国自然不会对其发布这样的通缉令。但是对于谋杀了奥斯曼帝国的王子的走私船船长,这却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

“没有人会选择与奥斯曼帝国对着干。”叶可补充了一句。

“选择回去地中海就是送死。”固执的大副坚持着自己的意见,在遇到叶可以前她就当了15年的大副,更习惯依赖自己的判断和经验,而不是船长的命令,“要我说的话,我们该继续往东走,去印度,甚至去香料群岛,我的父亲有许多旧部下在那儿,他们会很乐意帮助我们的……”

玛蒂尔达絮絮地说着她的设想,在香料群岛走私,甚至抢劫西班牙珍宝船队,都是有利可图的生意。年轻的船长知道她没说错。但是往东走,绕过大半个世界,这是在佛罗伦萨长大的叶可从未想过的事情。她是传言中风流倜傥的走私船长,是佛罗伦萨的小偷与乞丐之王,是未尝有过败绩的第一剑客。这些外号属于那个古老的城市,属于意大利半岛,属于地中海,怎么也跟遥远的印度,甚至是香料群岛扯不上关系。

小船带来了更多的船员,还有在岸上安营扎寨所需要的一切材料——火源,食物,能作为帐篷和床铺的帆布,替换的衣服,还有武器。叶可与玛蒂尔达的谈话中断了,距离天亮还有短短的几个小时,她们必须赶在那之前把所有需要卸下船的物品带走,然后再将灰冠雀号藏起来——两年前,叶可,列奥纳多,还有玛蒂尔达一起改造了这艘原本普普通通的盖伦帆船,让灰冠雀号成为了整个地中海速度最快,最灵活的走私船只的同时,也让这艘船有了与众不同的外观,老远就能被其他船只认出。

叶可不得不承认她们是幸运的,开着灰冠雀号沿着阿加迪尔的海岸线往下没走多远,玛蒂尔达就发现了一条曲折的河道,就在入口附近,叶可驾驶着小船找到了一个天然的隐蔽湾口,四周都是高耸的石壁,刚好能够容纳灰冠雀号藏在其中。不仔细驶近查看,是无法发现船只停泊在此的。

玛蒂尔达对非洲沿岸的航路情况非常熟悉,除去她长年累月积攒的经验,她还有父亲留下的珍贵笔记。她肯定这条天然河道还没有被葡萄牙殖民者所利用,摩洛哥的人民则更加不会——为了躲避葡萄牙及海盗的劫掠,许多沿海的村庄城镇都已经被抛弃了,十多年前摩洛哥爆发了一场严重的饥荒,这个国家至今仍然没能从打击中走出,更不要提保护自己的国民不受外国海洋势力的骚扰。

“灰冠雀号在这儿会很安全。”玛蒂尔达审视着这个港湾,她的视力很好,在黑暗中视物就如同白昼般清晰,“再过几天就到了退潮的日子,这儿会变成一片浅滩,方便海伦娜与水手们修理船只。”

海伦娜是船上的木匠,从十二岁起就在威尼斯军械所中工作。叶可支付了一笔足以让她一家大小舒舒服服地过完后半辈子的金钱,才让她同意离开威尼斯,前来灰冠雀号工作。只要船骨没有损坏,有十二年船木工经验的海伦娜就能修好任何受伤的部分。

“等到下一个涨潮的日子,我们就能离开这儿了。”玛蒂尔达又接着说。

离开,不是回家。

叶可微微皱了皱眉头。

回去的路段寂静无声,只有船桨轻轻拍击水面的声音,小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叶可没有带上其他船员,这是她和玛蒂尔达,再加上十二个水手就能完成的工作,其他人可以留在阿尔迪加附近生火,扎营,为即将到来的天明做准备。

夜色已经隐隐消减,从漆黑转为了淤青般的深紫色,越往天际越浅,预示着晨曦即将从海面浮起。对于日光将会带来怎样的一天,叶可一无所知,亦没有任何计划。

奥斯曼帝国的通缉令来得太过突然,直到在马赛听到消息为止,叶可甚至不知道自己杀掉的那个年轻阿拉伯人竟然会是奥斯曼帝国的王子。一出马赛,她们就陷入了海盗与舰队的层层包围之中。若不是一场飓风恰如其分地袭击了地中海,灰冠雀号绝无可能逃出。

对于那发生在半个月前的冲突,叶可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不重要的事情向来没有记住的必要,这是她一贯的做法。然而,意识到那一日行为带来的严峻后果,叶可又再次逐渐记起种种细节,甚至包括那奥斯曼王子的面庞。当她的剑精准地刺穿他的心脏时,后者看上去是那么的惊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生命就到此结束——一个堂堂奥斯曼帝国的王子,竟然会死在某个不知名的金发海盗的手中。

“我怎么会知道你是王子。”叶可喃喃自语道,船桨一下下将她推得离灰冠雀号更远,她似乎能看见高耸的桅杆从山崖顶上伸出的影子,亦或者那只是一根额外凸出的树枝。不远处的另一只小船上,玛蒂尔达扶着额头,似在深思。她一定还在思考接下来前往香料群岛的计划,或许甚至就连到时候该把哪座岛屿作为基地港口,都已经考虑好了。

如果苏莱曼一世果真有人们所说的那么英明神武,他该学聪明些,不应同意让自己的孩子跟着舰队一起奔赴战场——无论这个孩子有多么不受重视,他的母亲是否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奴。

叶可心想。

她在意大利半岛上建立起了无孔不入的情报网,通过吉普赛人,小偷,乞丐,还有支女。随着她走私生意的扩大,这些情报网又通过别的走私商人扩散到了法国,西班牙,北非,还有伊斯坦布尔。她就是靠着这个渠道,在马赛提前得知了消息,知道了关于死去的穆罕默德王子的一切,知道了奥斯曼帝国为了自己悬赏了一个多么丰厚的奖赏,足以让整个地中海的海盗与私掠者都如同嗅到了血腥的鲨鱼一般聚集前来,要不惜一切代价击沉灰冠雀号。

三个月前,数个天主教国家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与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游说下,联合起来组成神圣同盟,共同对抗法国与奥斯曼帝国的联盟。对于叶可而言,这场战争爆发的唯一影响,就是对于武器走私的需求增多了——与穆罕默德王子所带领的小型舰队遇上的那一天,她刚从那不勒斯购进了一批武器,准备运送到法国马赛。米兰公国是神圣同盟中的一员,自然不可能为自己的对手提供武器,因此只有通过这种迂回的方式,才能将米兰公国生产出的枪支运送到法国。

在驶离那不勒斯港不久后,穆罕默德王子的舰队突然出现在灰冠雀号身后,桅杆上挂着巴巴罗萨?海雷丁的旗帜——而那也的确是巴巴罗萨?海雷丁的船只,在穆罕默德王子的命令下,他将自己的一艘中型武装桨帆船舰队交给了对方指挥。也许是把叶可的船只当成了普通的那不勒斯商船,也许只是想过一把劫掠的瘾,甚至有可能只是想要通过巴巴罗萨?海雷丁的名号恐吓别人,毫无预兆地,穆罕默德王子突然命令舰队向灰冠雀号发动了袭击。

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对决。

尽管灰冠雀号是为了走私而打造的船只,防御力不高,但胜在快速灵活,得以避开大部分的攻击。同时,船舰上还装有改良后的英国长炮——射程远,打击精准。在玛蒂尔达时机恰好的指挥下,只花了几分钟时间,便击沉了那两艘炮艇,打断了桨帆船的主桅杆——无法移动的帆船对于叶可而言,便就是案上任人宰割的肥肉。

主舰上的每一个船员都被杀死了,只有一艘轻型护卫舰得以逃脱。这是海盗的惯常做法,要么逃走,要么全杀。叶可那时并不后悔自己放跑了一条漏网之鱼,为了日后长久的走私生意着想,给巴巴罗萨·海雷丁送去一个警告,也未尝不可。

但他们送去的不是灰冠雀号的威慑,而是穆罕默德王子被叶可船长亲手杀害的消息。

“天亮了,船长。”其中一个水手用不熟练的意大利语对叶可说道,她的双眼的颜色深邃如墨,仿佛夜色长久地停留在眸中,肌肤黝黑结实,短粗的头发紧紧地贴着头皮。这些水手都是来自于桑海帝国地下竞技场的女黑奴。竞技场所有者会仔细地从部落里挑选出从小就长得强壮高大的女孩,将她们训练成能够与狮子或河马这种野兽搏斗的女战士。叶可花费了大价钱将她们从奴隶市场带走,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将她们培养成能随船航行的海员。

——自然,她们上了船以后,就不再是奴隶,而是签了合约的水手,一旦她们赚取的钱财能够超过叶可当初买下她们花费的价格,就视为合约完成,随时能够以自由人的身份离开。叶可相信,这么做能让她们工作得更加卖力。

这些女黑奴是市场上难得一见的顶尖商品,斗兽竞技在桑海帝国是极受欢迎的娱乐项目,一个战绩显赫的女战士身价甚至可能会超过等重的黄金,只有当竞技场所有者破产,或者是女战士不幸战败,才有可能在阿尔及尔的奴隶市场上见着她们。尽管一个个都身材高大,肌肉盘虬,壮实有力,这些黑奴都是货真价实的女人,而那正是叶可想要的。她的船上不能有男人,这是她继承了灰冠雀号不久以后就为自己立下的规矩。

如果非要说的话,灰冠雀号上唯一的男人,就是叶可自己。

“是的,天亮了。”

叶可应着,回过头去看褪成了淡粉色的天际,远处有一两条商船缓缓行驶着,从船帆的方向来看,它们对这个港口毫无兴趣。但叶可知道,无需太久,海面上就会出现其他的船只,桅杆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旗帜,目的明确地向这个暂时的避风港驶来,誓要找到脱逃的灰冠雀号。

在那之前,她必须想清楚接下来的方向。

这是漫长逃亡的第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①.lafuga,是意大利语,意思是“逃亡”。

②.如果打开世界地图,找到摩洛哥的阿加迪尔市,往下走一点,就能看到一条河流,名为OuedSous,把地图放大至最大比例,就能看见河道入口不远处有一个向左凹进的海湾,那就是灰冠雀号的隐藏地点。

③.葡萄牙在摩洛哥沿岸占据了几个港口作为补给,这其中只有阿加迪尔建立了堡垒,所以大副能够立刻判断出她们所在的地点。

④.在真实历史上,阿方索·德·阿尔布克尔克在1511年左右征服了马六甲,并在1513年派遣航海士前往中国,寻求与明朝建立贸易联系。这是欧洲国家第一次直接与中国建立的外交关系与贸易关系(不通过商队与传教士)。在这个时空里,阿方索·德·阿尔布克尔克在1466年就完成了第一次对印度的远征,1476年征服马六甲,1478年派遣航海士与明朝接触,1491年去世。

⑤.在真实历史中,威尼斯军械所里的确有女性工人工作,而且报酬丰厚。(引用来源:Davis,R.C.(1991).ShipbuildersoftheVeianArsenal:WorkersandWorkplathePreindustrialCity.Baltimore:JohnsHopkinsUyPress.)

⑥.这一章中所提到的三个月前爆发的战争,是对应真实历史上爆发于1551年-1559年的意大利战争,所组成的神圣同盟的盟友,与真实历史上略有不同。

⑦.真实历史上的苏莱曼一世统治时期是1520年-1566年,在这个时空为1490年-1536年。

⑧.桑海帝国,是15-16世纪统治非洲西北地区的强盛土著国家,继承了加纳帝国与马里帝国的巨额财富,领土广袤,经济发达。在这个时空,由于统治者的内乱,桑海帝国已经开始逐渐走向衰败。

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他也同时是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他有着许多头衔,每个头衔下都有一个略有不同的名字,在本文中,一律以查理五世统称。在真实历史上,查理五世生于1500年,在本文中,他生于146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