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把唇凑近他的耳畔,柔声道:“人间夫妻难做,我们做个死后夫妻。圣卿,你看我们的新居。”墓坑仰望着这对精致渺小的人。微风拂过,低沉的声音如诉如歌。两人默默祷祝,同饮尽对方手中的酒。

 刘欣抛了酒杯,抱住董贤,压抑着激动,道:“圣卿,你是朕的,生时死后都是,生生世世都是。”“微臣早已在皇上手中…”

 “不,和现在不一样!”刘欣任性地握住董贤双肩“朕要完完全全的圣卿,一点都不分给别人!”董贤的柔顺中,有种木偶般的冷淡,一颗泪珠悄然坠下。“圣卿,你不愿意?”董贤仰看的眸中,倒映着刘欣“皇上富有四海,臣微不足道…”

 “天下?四海?”刘欣苦笑着问:“朕拥有天下的匹夫匹妇,却没有手足兄弟。朕身为人民父母,可是朕的父王呢?母后呢?”董贤伸出手去握住皇上的手,刘欣把他的手指捧到唇上轻吻,道:“有时,朕会想…朕到底拥有什么?”

 “我。”董贤投入刘欣的怀中。这熟悉的身体,是雪地中翩翩的粉蝶,也将死在酷寒中。刘欣反覆抚着他的黑发,这是绝不放手的宝贝,一起毁灭也愿意。当爱你爱到极致,已无法思考别的事情,天地都为了你而存在,即使是谎言与虚幻,朕也要维持着它,不惜一切代价。

 ***不久,董贤被任命为大司马,最高臣位的“三公”之首,掌有汉室的兵马大权。本年,董贤只有二十二岁。

 董贤被任命为大司马之事,引起朝野更巨大的轰动,连庶民们都在传言:三公之中的新丞相孔光,迎接董贤时竟毕恭毕敬,亲自出三重大门、中门、内门,不敢把董贤视作平辈。

 这种表相的尊荣,只是一层烟幕,谁都知道这个三公的份量。最明显的事实,是董家向萧家求亲,竟被退回不允。

 萧咸表面上敬畏地说门不当户不对,岂敢妄攀。私底下,却和女婿王闳心照不宣。萧咸私下说先父乃一代忠良(萧望之),怎能玷辱家门,把女儿嫁给佞幸!再说,皇上封董贤的诏书中,有“允执厥中”

 之语,这是尧禅于舜的典故。皇上到底在想些什么,令人不安。有任何祸患的话,暴升的董贤都是众矢之的!别的不说,一朝色衰而爱弛…

 同时被贬的是原来的大司马丁明,保留爵位而除官。没有触犯的丁玄,也被调出京,就任泰山太守,表面上是由千石升为二千石的官,实际上是贬出京,不得入侍。

 毋将隆被贬至沛郡为尉的同时,新都侯王莽的属官们,也大批大批地进入长安。官家的车队慢慢踱出城,灰沉的云下,清晰着马蹄轮轴。车队突然停了,毋将隆俯视独站在道旁的解光。

 两人望了霞光片刻,毋将隆才低头道:“也许…我错了,也许你错了…”解光只是看着毋将隆。“我要好好想这一切,远远地想清楚、看清楚。”“然后呢?”解光开了口。

 “然后?”毋将隆思索着,无奈地一笑:“对呀,然后…?我也不知道。”解光觉悟般地笑道:“也许,对与错都会随风而逝吧!”

 两人相视一笑,目送着毋将隆的车马,消失在最后一抹霞光中,解光孤独地立在迅速暗下去的天地之间…任命董贤为大司马的诏书,伴随着鸡犬升天的封赏,董宽信接任驸马都尉,董恭则担任光禄大夫。

 当董贤亲写的委任令下达,命朱诩为大司马长史之刻,董宽信不明白董贤的想法,愤怒地想入宫问清,朱诩却已坦然接受了此职。刺耳粗嘎的鸟鸣,自屋檐飞冲上天,一大群黑色的鸟彷佛遮蔽了残存的夕阳。

 羽絮在骚乱之后,缓然优美地飘坠而下。朱诩伸手接住羽絮,群鸟振翅,竟不似还巢的姿影,倒像飞扑向地狱。

 “长史大人!都尉有急事,请您到偏堂相商。”朱诩“嗯”了一声,随婢女走在宽阔漫长的巨廊上,两侧的朱红柱子都已挂上优美的铜灯,映得亮堂如昼。

 接受了大司马长史之职,只为了再替董贤做一些事。董贤虽不能出宫,当董宽信的婚事被萧家无礼地退回之后,董贤却亲自写了封短笺,要求父亲不要运用御史之权报复萧家。

 看着董贤的手书,朱诩可以感受到他那如昔的心灵。他是不得已才入宫,这逼人的富贵,终会散去,那时,就算一切都失去了,还有我在这里等你。

 “朱大哥,”董宽信身着正式官服,亲迎上前“我能不能不去?我不想看见那些人!”朱诩摇头,道:“皇上设宴麒麟殿,不能不去。”“可是…”

 “快准备一下,车马仪队都在等候了。”朱诩耐性地道“我陪你到宫门吧!”“嗯,你等我,能早离开我就早离开。”

 董宽信欲言又止,片刻才低声道:“对不起,朱大哥。”“什么?”“大哥他命你当长史的事,你的立场…很为难吧?”朱诩浅笑了一下,走出去之前,才回头道:“立场最为难的,是你哥。”

 “呃?”董宽信怔然,心里一直有点怨恨大哥任凭一切如此发展下去,要不是大哥,董家怎会成为公众的仇人?要不是大哥以色事人,怎会全族蒙羞?谁希罕皇家恩宠?可是,局外人的朱大哥却这么说?

 殿堂中的箫鼓,是刘欣一向不喜欢的律吕,耐性地微笑着,看董贤坐在董宽信身旁,两人交谈的样子。董家的远亲都到了,一一拜见皇上,为了圣卿的血统,要封赏这些人,这不是朕的天下,是圣卿的天下。

 侍中、中常侍们都列于席中,宋弘侍立一侧,偷偷命宫女斟皇上的酒时只斟一半。皇上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居然还设宴!上次猛流鼻血,就是服了春药之故。

 先帝服那种药过量而死,据说药性之强,一丸能引沸十缸水,皇上也敢服?这种事,绝不允许有下次!

 宴席才开始不久,刘欣沉默地笑看董贤,所有的董家新贵都眉开眼笑地巴结董贤的父亲,不管他们奏禀什么贺语,刘欣都含笑点头,没有一点厌烦的样子。

 才饮了几杯,已有点头重脚轻了。刘欣斜撑着脸,他的圣卿周遭,彷佛有一圈柔和的晕茫,是尘世贬谪的仙人,何时会飘然远去呢?刘欣头一眩,身子也顿了一顿。

 “皇上保重。”宋弘忙低声道“是否返驾休息?”刘欣摆摆手,重新坐稳,正举杯欲饮,宋弘又开口阻止:“酒性躁烈,乞皇上…”

 “闭嘴。”刘欣冷然斥道。董宽信言不及义地说了些事,董贤益显消瘦的容姿中,有几分皇上的影子。董贤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董宽信知道哥哥想问些什么,忍耐着不告诉他朱诩就在外面。

 “娘的病好了一点,她很想见一见你。”“嗯,”董贤轻道“把娘接来宫中呀!”“娘不肯,这不像话。”董宽信不悦地说“哥,你连回来一趟都不行?”“这…不是的。”

 董贤一阵委屈凄恻“我很想回去看看…”话未说完,已先哽咽,忙掩袖饮酒,半晌不放下障袖。董宽信慢慢拉下董贤掩面的手,两行泪痕未干,宽信心中不忍,道:“他很好,哥不用担心。”

 “他…”董贤努力克制鼻酸,周遭有不少皇上的眼线,强颜为笑:“我有意为他作媒,小堂妹不是还没许人吗?”董宽信讪讪一笑:“恐怕他不要呢,到时候又多害了一个女孩子。”

 “什么意思?”董贤微怒道。不提则罢,一提董宽信便难以忍受,冷笑道:“小堂弟也还没许人哪…”董贤握紧了拳,强抑着怒火,颤声道:“我们…好不容易见面,你就要这么整我?”

 “你是我哥,我见你一面还要恩准,有什么希罕!”“嘘!”董贤忙捂住董宽信,阻止他胡说。董宽信仍愤愤不平,道:“怕什么?杀我好了。”

 “宽信,听我说。”董贤按住他的手背“凡事忍耐一点,好吗?你…就当没有我这个丢人的兄长,就当我死了,爹娘全靠你奉养,就当你是独嗣,不管家里大小的事,此后全由你作主,不用再想念我,我的东西全丢掉烧掉,不许再提起我这个人…”

 “为什么说这种话?”董宽信握紧他的手。“这样,对大家比较好。”董贤凄然一笑“我对不起你们,我不堪承担为人子、人夫的责任。所以,如果我没有这个身份,没有过去,没有家,只此一身,就不会影响到你们了,当我死了吧!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一切都…”

 “不!”董宽信心痛无已,自己并不想逼哥哥如此“他…他现在,人在外…”音乐突然全静了下来,打断董宽信。刘欣微推开宋弘的扶持,扶几微笑看着董贤,道:

 “今日酒宴,嘉宾云集,朕心甚慰。新任三公,如国鼎之三足,折一不可,但愿三公合作无间,同心为国。”孔光、彭宣、董贤同叩拜道:“遵旨。”刘欣更加愉快,亲自斟了三杯酒,侍中端下。

 刘欣举起金杯,笑道:“愿年年同此,朕敬了三公。”三人同时谢恩饮毕,一时之间,殿堂上众臣齐声三呼万岁。

 “三公皆为人中栋梁,朕此后清闲矣!”刘欣笑道,胸口似乎有什么在冲撞,大概只是喝多了…“大司马董贤,年纪虽轻,却有不念旧恶之德,发掘奸邪之智,朕想效法尧禅位于舜…”

 殿中空气突然凝止。众人都呆在当地,刚刚皇上说什么?董贤呆看皇上,刘欣仍微笑:“圣卿,于意云何?”董贤脑中空白一片,众人也觉得似乎听错了,皇上那安闲的表情又不由得他们不信。但…居然有这种事?只僵持了几秒,感觉何等漫长。

 “启禀皇上!”王闳愤然出列跪奏“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一人之所有,大业至为神圣,怎可戏言?”

 刘欣变色,坐正身子怒视王闳。董贤茫然随着大家看王闳清澈无惧的眼睛,王闳仰首,声音清晰:“陛下统业至重,而臣属不堪奉职,已令有识者痛,今又布此戏语,令天下不安,宗庙之祀又何能久长?”

 刘欣击案怒指王闳,正要开口,眼前一昏,振作道:“王闳!滚出去!”“陛下,孝文孝武皇帝宠幸佞臣,没有像如今这种程度!这不是董贤之福,他的大司马印信不是印信,是危石。他的绶带不是绶带,是罪囚镣铐!”

 “放肆!来人呀!把王…”刘欣往后一眩,胸口烦恶,突然呕出一大滩血,煞时几欲晕厥,下意识地掩口,血染湿手腕、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