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近来越憔悴了,是哀家疏于照顾。”和董贤还在冷战中,刘欣整天都吃不下、睡不着,勉强视政,也倍觉辛苦。太后知道的话,一定会怪罪圣卿。刘欣努力一笑,道:“不,朕精神甚好,太后担心了。”

 “先帝以来,汉室便一厥不振,都要欣儿费心。哀家若能助你就好了…”傅太后长叹一声。刘欣笑道:“自从孝元皇帝时,太后不是就一直想当个辅国之臣吗?”

 “嗯,烈士暮年,壮志不止呀!”祖孙两人都笑了,太后让刘欣饮完药,拉着刘欣的手坐下,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不,太后…”“哀家知道,”爱惜地抚着刘欣的脸“好久没有和你说些话,有时候还会梦见你小时候坐在膝上,玩哀家的玉佩的样子。”刘欣默默不语,良久才道:“我不记得了…”

 “不要紧,只要我们之中有一个人记得就够了。”傅太后的微笑中,有一丝寂寞。刘欣发觉,不是太后对自己无情,自己不也没有好好奉养太后吗?一阵心痛,刘欣不禁躺在太后怀中,感受那熟悉的气味…刘欣闭上双眼,道:“是这样的梦吧?朕现在记得了…”

 左右不知何时退下了,傅太后轻轻抚摸着刘欣的头发,强忍着哽咽,含笑道:“过去是不会回来的,皇上忘记的事,都当作没有过,也可以…哀家只希望,皇上能想想未来。”

 “未来?”“未来,哀家不能在皇上身边的时候,皇上也老了的时候,国政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时候。那时,皇上还有什么?”刘欣苦笑道:“这就是未来呀…”

 “皇上,人不能没有家室子孙,一切都不重要,把自己的血沿续下来,有人流着和自己一样的血,您才是不再一个人…”刘欣突然明白了,心中一寒,倒退下座,道:“太后…就是来说这些的?离开圣卿就对了,是不是?”

 “董贤只是你的玩物,不能为他罔顾朝纲呀!皇上至今无嗣,你要谁都可以,再美的人,哀家都会替你找来…”

 刘欣叫道:“不要!朕通通不要!朕的一切,都是太后替朕找来的,甚至天下!只有圣卿,是朕自己发现的东西,朕只要圣卿!”

 “你这不明白的孩子!太愚眛了!”太后根本不懂圣卿对自己有多重要…刘欣失望地转过身去,和所有的人一样,没有人知道自己多需要圣卿,没有他,整个世界都毫无意义。

 “哀家…在此代天下向皇上请命。”“太后!”刘欣惊呼着扶住要跪下的傅太后,自己跪在祖母膝前“孙儿不孝,…不要逼朕,求求太后,不要再逼朕了…”

 “你是皇帝,天下谁敢逼你?只求万岁留住汉家香火,不要把汉嗣断在你手里。”傅太后毫不妥协。刘欣只觉全身无力,双肩好沉重“有子嗣…就好了吧?是女人…谁都可以…是不是?”刘欣缓缓道“…朕…知道了…”不久,刘欣下诏徵董玲入宫,拜为昭仪,是位置仅次于皇后的嫔妃。

 乍然拜领诏书,董贤几乎晕了过去。然而,皇上只是冷冷地望着脸色苍白,站立不稳的董贤,宛如报复者般冷酷。这逼人的富贵,全国都在看。同时,匈奴的上书已送入未央宫,掀起新的震动。

 ***匈奴上书,请求到中国来朝见,使朝政被转移开注意力。刘欣把大臣召入宫讨论时,董贤微觉奇怪,来朝见就来朝见,为何不能下决定呢?匈奴的国书传与众臣看毕,刘欣道:“众卿以为如何?可分别奏来。”

 丞相王嘉道:“回皇上,匈奴与我通和已久,所幸边疆无事,骤然要求上朝,恐怕另有所求。”

 御史大夫贾延道:“如今的乌珠单于,不同于前任单于,虽然倾向中国,居心实难猜测。强大的夷狄并非只有匈奴,还有乌孙、康居,三足鼎立,为了稳固匈奴与中国的关系,乌珠单于前来,必需竭力招待,大肆赏赐,诚万民之累也。”

 刘欣道:“丞相和御史之意,是拒绝匈奴入京了?”王嘉道:“以臣愚见,乌珠单于行事深谋远虑,不可小觑,此事还宜从长计议。”刘欣“嗯”了一声,没有让不高兴的表情出现,他向来不爱听这种模棱两可的话,道:“左将军,您精研兵法,才略过人,有什么意见,直陈不妨。”

 “末将惭愧。”左将军公孙禄道“历代的单于有凶暴有良善,都在中国恩威并施下,归顺臣服。乌珠单于仰慕天威,应无二心。然而近来天灾频仍,若供应匈奴,恐怕是笔沉重的负担,此外无他虑。”

 侍中傅商却道:“启禀万岁,匈奴从西北而下,气势压人,恐有不祥。”“什么不祥?”刘欣愕然。

 “回皇上,当今四方虽恢复了祭祀,以镇守王气,但新祠不久,诸事更宜加倍谨慎。四十六年前匈奴朝见,而孝宣皇帝驾崩。三十年前匈奴朝见,而孝元帝亦驾崩。可见匈奴之厌人。”

 皇上多病,国内的日常行事已是禁忌百端。傅商此话一出,众臣均恍然大悟,绝不可以同意匈奴来朝见,否则就有“企图不利于万岁”的嫌疑。公孙禄不屑地道:“是吗?九年前搜谐单于来朝,未入塞,即行病逝,也是受中国所厌而死吗?”

 大臣们虽觉公孙禄之言有理,但避嫌为上,还是众口一词地反对匈奴朝见。刘欣便依众臣之见,回书婉拒,厚遣匈奴使节回去。 夜晚批着奏章,刘欣还沉吟不已,总觉得匈奴之事,处理得太草率了。

 群臣互相推诿,只要自己没事,国家大计毫不放在心上的态度,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傅商那一番话,一定是傅太后的授意,弄得大家不敢提出别的意见,一群怕事的循吏!

 刘欣郁闷地翻找每一份奏章,看看有没有人提出具体一点的建议。这群官僚食朕之禄,只会批斗圣卿,一遇到大事就缩头当乌龟…正在气头上,转头一看,侍候在旁的董贤正趴在几上睡得沉了。

 刘欣更加有气,放下奏章,待要去唤董贤,突然一阵晕眩。“万岁!”宋弘惊呼着上前扶住刘欣“取药汤来!万岁,夜深气寒,该就寝了。”

 “不必…”刘欣闭着眼,靠在宋弘怀里,叹了一口气:“这是老毛病了,朕还可以…”董贤被这一番骚动惊醒,看着皇上疲倦不堪的神色,不禁中心郁然。侍臣端药进来时,董贤主动接了,上前喂刘欣饮药。

 刘欣喜出望外,慢慢就着董贤的手饮完汤药。董贤一语不发地退回座,刘欣不知该说什么,只对董贤微笑,继续批奏。

 宋弘暗自叹气,只要董侍中稍微对皇上亲一点,皇上就什么都不会介意、不加责备了。自古以来,有哪个如此委曲的皇帝?刘欣心不在焉,不时转过眼看看董贤,怕他会不见了似的。

 那一日激烈的吵架之后,董贤有好几天不吃不喝,不说不笑。渐渐平静了下来,就变得老是若有所思。刘欣忍耐着不去讨好他,硬是端出皇帝架子,和圣卿斗气,两人冷战到如今。

 圣卿虽屈服于帝威之下,刘欣却实在不愿意拿君臣之分对付他,越是如此压迫董贤,内心就越是想弥补什么,越爱他爱得不知如何是好。董贤变得更加疏远,那双幽潭似的双眸,多了欲言又止的迟疑,想向他问什么,而压抑着不说。

 刘欣再笨也知道董贤的要求,这偏是刘欣最不愿想起来的,朕的圣卿,和那个人在野地荒郊…一想到那种场面,刘欣就气得恨不得杀了圣卿,什么羞耻?什么“禽兽之行”

 ?圣卿和那个人…刘欣有时想起来,竟会愤怒得顺手就摔东西、捶几案,控制不住自己,觉得自己快疯了。有一回气醒过来,看着圣卿平静的睡容,不知不觉地伸出手,轻轻握住圣卿的颈子,为什么朕要如此痛苦?你这么对不起朕…

 董贤醒了,平淡地说万岁要杀就杀吧。然后就闭上眼等着。刘欣抱住他,用力地吻着,如果爱念可以杀人,我们应早都死去了吧?刘欣翻阅的动作停止,抽出其中一份,低声念道:“…

 “今单于上书求朝,国家不许而辞之,臣愚以为汉与匈奴从此隙矣。匈奴本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其不可使隙明甚。”好有主见的人!黄门郎扬雄?朕埋没人才了。”

 “扬雄?”董贤喃喃道“是那个人呀?”董贤本来话已不多,近来更沉默,见他开口,刘欣忙接话:“朕倒忘了,你也当过黄门郎,这个人怎样?”董贤想起那时候,受同僚们排挤,只有这个黝黑高瘦,讲话不清楚的扬雄没有以特殊态度看他。

 他不亲近自己,可是他对别人也一样,老是低着头默默看书或述作,不爱喧哗的董贤宁愿和他相对枯坐,也不愿意和别人应酬。

 初时,董贤觉得他实在很丑,像一截枯皱的老槐树。看久了,竟越来越顺眼,举止间有一股文雅,甚至是俊逸的气质。但扬雄眼里只有成堆的竹简,大概不知道美丽的董贤一直在注意自己吧?

 想起故友,心情不禁平和了,董贤道:“扬子云学问很不错呢,不是万岁埋没,他本来就不出风头的。”“噢。”刘欣笑着拾起奏章念道:““以秦皇之强,蒙恬之威,然不敢窥西河,乃筑长城以界之。

 会汉初兴,以高祖之威灵,三十万众困于平城,时奇谲之士、石画之臣甚众,卒其所以脱困者,世莫得而言也…”哈哈哈,好诚实的家伙!文章倒作得不错。”

 董贤听皇上吟念,抑扬顿挫,颇为提神,也不瞌睡了,好奇地问:“为什么说“世莫得而言也”?”刘欣笑道:“高皇帝曾被匈奴围困于平城。当时的单于冒顿,十分雄才大略,弑父自立,灭东胡、击月氏、并楼烦。中国未必打他不过,但正逢楚汉相争,只好任由他壮大。后来冒顿单于直打到太原、晋阳,高皇帝御驾亲征,出师不利,步兵与粮饷未能会合,才被这冒顿单于以四十万精兵团团围住。”

 “四十万!”董贤讶然“怎么办?开国时不是有很多聪明的谋臣吗?”“是呀,高皇帝被围了七日,内外无法通信,危急得很。后来是陈平出了诡计,才使高皇帝逃出来的。”

 董贤忙问:“什么诡计?”以为能突破重围,一定是精彩之极的计策了。刘欣却笑道:“不知道,虽然史有记载,却不是真的过程。真正的情况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所以扬雄才这么写。”

 “为何不公开呢?世人也可以学学突围的计策呀!”“笨蛋!”刘欣趁机轻叩董贤的额,温存地道:“就是真相太丢人现眼了,才不能说。冒顿单于要不是狠狠地羞辱了中国,怎干心放走高皇帝?”“我都不知道匈奴那么厉害…”“冒顿单于也是罕见的匈奴之主,不是每个单于都有他一半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