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冷笑“你们全退下!”侍中、郎官及内侍们井然有序地退出内殿,仍屏住气息,在外殿侧耳。

 “朕倒想请教,什么禽兽有此行?”刘欣走到他面前,俯瞰着他。董贤抓着衣摆,回答不出来,良久才固执地道:“此…此非人伦所应为,况臣已有家室…”

 “哈哈哈…男女之事,就不是禽兽之行?”董贤暗叫糟糕,自己一气之下,顶撞太重,刘欣真的生气了,句句咬着“禽兽之行”不放,堂堂天子,什么时候被骂过这种话呢?刘欣故意等他回答,董贤惶然无主,咬牙忍住想哭的冲动。

 要不是这个人,自己平静的生活不会变成地狱,可是他却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不把自己的痛苦当一回事!刘欣蹲在他面前,托起他的下颚,审视般细细打量,董贤斜着眼,不敢和他互视。

 “董卿,你要什么条件,就直说吧!”“微臣什么也不要!”董贤已经忍不住气哭了。“啊,说这种话的人,想要的可就太多了。”“陛下…何不赐微臣一死算了?”董贤捂着脸含糊地说,泪水一颗颗顺着手腕滑落。

 刘欣看着那颤动不已的肩,突然有种欺负人的快意,撑着脸,笑道:“随时掉眼泪的本事,真是楚楚动人,那天晚上你好像很舒服的样子啊!”“我没有!”董贤叫道,恨透了皇上。刘欣笑得更开心:“哈哈,那为什么不继续旷班,等朕降罪?还不是朕一招即来?”一语提醒了董贤,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思索用辞,要冷静,不能再冒犯皇上了:

 “微臣…忤逆,罪在不赦。以微臣的陋质,实在不敢污秽宝殿,求陛下原谅微臣那…那一夕的…丑行,微臣遗落之物,也请求陛下赐还微臣…”

 “哦?”刘欣想了想“为了那个小玩意儿,你才进宫的?”董贤不敢回答,垂首跪伏。“朕也不知丢哪儿去了──”董贤紧张地抬起头来,刘欣冷笑:“好像很重要似的,是记念吧?记念谁?”

 “是…是我娘的遗物…”董贤一面在心底祈求娘原谅,一面结结巴巴地说。“老套!”刘欣一下子就识破“欺君之罪,可比秽乱宫廷严重,你这颗漂亮的头,砍下来太可惜了吧?”董贤张惶失措地看着刘欣,刘欣又托起他的脸,靠上前去:“斩首以前,让朕好好利用一下…”

 董贤待要闪躲,已被强制捉住,深吻了下去,越挣扎,两人反而缠得越紧,被半摔按在座榻上,撞得董贤发冠散乱。

 强烈的怆痛感刺得他全身乏力,泪水随着屈辱的吻而坠落耳畔。反正是要斩首,那就…董贤摸到了尖锐的发钗,才握在手中,却想起母亲、宽信、阿玲,还有朱诩,颓然松了手,任凭皇上放肆的热吻。

 “启、启禀万岁!”殿门外传来内侍急促沙哑的声音“启禀万岁,有紧急封事,乞陛下圣览!”刘欣还按着董贤的手腕:“进来!”

 “是。”中常侍宋弘膝行而入,手高捧着一份亲启密奏,见到被按住而面红耳赤的董贤,也不动声色:“启禀万岁,中郎右师谭,查得巫蛊咒术危及宗庙者,详情俱录,陛下圣夺。”刘欣甩开董贤,取了奏章边看边问:“什么时候的事?”

 “回陛下,无盐瓠山石自立,是一个月前之事。”“难怪,妖魅竟能盘踞禁宫,朕还在想是何方大圣,原来是皇亲国戚。”刘欣摺了奏章“传令下去!召见右师中郎、息夫躬、孙宠,当面陈述!”

 刘欣离座而起,内侍们都训练有素地摆好了肩舆,宋弘也退向一旁,恭候刘欣到别殿更换衣裳。

 董贤撑起身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怔怔地看着刘欣离去。刘欣回头瞄了座榻中凌乱的董贤拭泪的模样,低声对宋弘交代几句,才出殿乘舆。

 耳边听众人拜送皇上,董贤整衣而起,两名内侍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他,宋弘下巴一抬,董贤便被押出殿去。“做什么?放手!”“放手?”宋弘笑道“董侍郎,您忘了您是待罪之身吗?”

 董贤心口一惊:“可是,不,皇上他是…”宋弘正色道:“君无戏言!”董贤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个年轻的中常侍,老成威严得像狱吏:“皇上顾念恩情,特别赐你全尸,不殃及家族,记得谢恩!”

 “我…”董贤珠泪斑斑,全身乏力“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别罗嗦了,带下去!”被押往更深处的殿苑,董贤仰首看着瑰丽的霞光,那俯视的檐角黑影,尖锐凌利得宛如刀钩,透明的月影浮现在檐角,幽幽召引着。任凭内侍们带到玉石所建的精致殿堂内,在温香幽密的巨池中沐浴净身。

 灯火通明下,无数宫女、内侍为他更衣、梳发,令人醉魂的奇特香料、色彩魔魅的脂粉流席般呈上又拿下,董贤什么也不看不想,由得人为他更换如柔软如云的衣衫,挽起清雅的儒冠,脚上也套上缀着小小金铃的环,行步之际,细碎的清音有如叹息。

 心逐渐平息下来了,懊悔着什么,格外清析。宫女们端上许多他从未见过的精致食物,他根本吃不下。

 每一个眼神诡异的服侍者,有如鬼魅般流逝。最后被带到一间满是帘幔的隐约殿堂,服从地跪坐在深处,内侍默默放了一卷摺叠整齐的白绫,便退了出去。

 董贤的手放在腿上,闭着眼睛默想,死了也好,这几天夜里与诩哥哥同榻而眠,总是难以入睡地凝视诩哥哥那坦荡的眉宇,由于那件羞辱,竟使自己乍然明白了,对朱诩的感觉。

 他不能接受吧?这个身体不但被摧残过,连心灵都令自己害怕,强烈的制压下,是相等强烈的孤寂。

 身为男子,是一开始就注定的错误,竟直到现在才发现。董贤深吸了一口气,忍住眼泪。来生…诩哥哥,你说过要娶我,下辈子一定要实践这个诺言呀!门外传来一阵阵叩见皇上,以及衣摆行进的声音。

 “你还没死啊?”刘欣一掀帐入榻便笑问。董贤一呆,才明白自己被愚弄了半天,气得伸手去抢那三尺白绫:“死就死!我死给你看!”“这个可不必陪葬了。”刘欣吻了一下那个黑色描金的漆盒,炫耀似的。“还我!”

 刘欣手一扬,董贤扑不到,却重心不稳摔在刘欣怀里,看着刘欣扬手之际盒子被丢开好远,还弹撞散开,董贤忍了半天的情绪又崩溃了,泣不成声地任由刘欣抱着他:“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为什么…为什么要折磨我?”

 刘欣抓住他的手,贵族特有的冷傲神情中,含有轻蔑的笑谑:“这是你的幸运啊!朕已下诏升你为黄门郎,并且免了你爹的罪,由云中调回京城,担任霸陵令,满意了吧?”

 “我不要那些,只要赐还微臣此物,放微臣回去,准许辞官,便无所求了。”董贤哽咽着。“还任性?”刘欣把绫绢夺下,正要丢开,又改变了主意,抖开长长的绫,困住董贤的手腕。

 “做什么?”董贤颤抖着问。吻了一下那修长的手指,刘欣抬眼看着董贤,道:“私刑。”叫也没有用,这是深宫大内。逃也没有用,他是一国之君。董贤这才惊觉陷入的是堂皇的邪恶,没有自保的余地,除非顺服于此人,他是皇帝,是天!

 但是,内心存在的那块空间,由朱诩占据的空间,能任凭污浊吗?为了守护那唯一的真挚,又怎能沉沦于丑行中?被高高地绑吊在垂下的帐钩上,足尖几乎离地,全身都被撕扯着般,董贤咬紧牙关挣扎着,每一挣动,足踝就发出令他痛恨的清脆铃声。

 刘欣握起他的一只足踝,重心更加不稳,扯紧的手腕困绑痛得董贤眼前一黑,手像要断了一样。

 “好美的脚踝,”刘欣俯首轻吻,董贤想踢他,一用力,身体就摇晃不已,全靠另一脚的脚尖减轻痛苦,刘欣抱紧了他,使他不至于那么费力地站“男儿竟有此容貌,六宫粉黛见了爱卿,真应愧死。”

 转开脸不回答,刘欣的手指悄然穿过他的发际,一双炎狱般的眼中,倒映着董贤皎洁出尘的姿容。

 那是一朵绽放在荒芜世界的蔷薇,你不应该到深宫来,刘欣用力扯下他的带钩,心中出现的声音是残酷而寂寞的哀泣,看到你的眼泪,火炎般痛楚的心便能冷却下来,哭吧!刘欣拥紧那和自己一样的身体,从来未曾有过需要另一个身体的迫切之感。哭吧!我的心有多焦灼你知道吗?拼命吮吻他的泪水,那痛苦的叫声与呼吸,彷佛发自肺腑。

 我却不能哭,不能任性地说我不要这个皇帝的身份!终于,白绫被切断,董贤颓然倒在刘欣身上,久久动弹不得,连哀求他放了自己的力气都没有…

 刘欣仰倒着,注视黑沉沉的梁木,呼吸已渐渐平息,眼前也越来越暗,母亲就葬在那遥远的家乡,和父亲一起。为什么抛下我一个人?父皇,母后,儿是多么想回故乡去,和你们一起长眠于定陶那坚冷的飘雪之地。

 当春天的桃花纷纷飘坠在我们的坟上,守护着亡灵,就不冷了。这雪絮般飘坠在未央宫中的自我,为何尚未融解?因为这是浸在冰里的宫殿啊!刘欣感受到被封闭的窒息,困锁在透明的冰里,而暖暖的心仍在呻吟着放我出去…刘欣惊醒了过来!

 和梦境相反,身上好暖和,从来没有这么温暖地醒来过。怀里的美少年深深地睡着,疲倦之极的脸,缩在臂弯里。自己竟忘了替他解开双腕的困绑。刘欣小心地摸索到枕畔短剑,慢慢地划断白绫,松开,他含糊地揉了一下,翻过身又睡了。

 刘欣替他拉好被褥,撑起身详看着,无论细看多少次,他都是那么美,阳光下的明艳,夜色中的圣洁,火焰里的魔幻,哭叫着又像个天真的孩子。这少年美得可以入诗,是混浊世界里唯一能给予自己的慰藉。

 “…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董贤微启星眸,皇上披着不整的衣衫,坐在窗棂边仰望星空,看不见表情,那身影却像奉献给繁星的祭品般。

 “…汲寒浆,饮少年,少年窈窕何能贤…”那是一首好久好久以前民间的歌,诩哥哥教过他,皇上也会民间的歌吗?董贤凝望着,皇上的衣襟被风拂弄着。

 “扬声悲歌音绝天,我欲渡河河无梁…”皇上在哭,董贤缩紧被中的身体,皇上哽咽着呀!“…愿化,双黄鹄,还故乡…徘徊故乡,苦身不已…”

 此后的几年,董贤一直忘不了自己不理会皇上,任凭他被孤独啃噬蚀的这一夜。再怎么恨他,一想起此情此景,怨恨就化为某种凄恻,无奈地萦回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