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以前真的没有这样子过。”董宽信倒茶给朱诩,朱诩忙谦辞着受了。“既然如此…”朱诩落寞一笑“看样子我来的不是时候,还是再过几天才…”“不行!我大娘很想早点见见你,哥从小和你一起生活,你也就像我们家的人一样,不要说那种话!哥一定是在宫里受了气,或是公事繁重,才怪怪的,朱大哥不要怪他!”

 “我没有怪他。”朱诩急忙道。“你都不知道我哥有多想念你,天天说来说去都是诩哥哥,我听得都嫉妒了。”董宽信笑道:“听说,诩哥哥要娶我哥为妻?”朱诩满脸通红,在董宽信的哈哈大笑声中,口拙地辩解:“那是小时候…”说着自己也笑了。

 “朱大哥从沛至京,一定很累了吧?明早一定要告诉我路上的见闻,哥也会想听的。他闹闹脾气,隔一天就没事了的。”

 董宽信道。是太多心了。朱诩一个人对灯默想,有董宽信这样的兄弟照顾他,阿贤应该不至于有烦恼吧?四年来悬挂在心,怕他吃苦遭难,一直以为阿贤没有自己就不行,要不是有双亲要奉养,早就追奔而来。

 朱诩双手撑在窗棂上,深吸着夜的清凉,织女星和牵牛星隔河汉而望。为何不敢直视董贤?晕倒在自己怀中,那张熟悉不变的脸,还是如云絮般洁白,如惊鸿般翩翩,唇上的伤口血渍殷然,却使他凭添了一种奇诡的艳光。

 有好多话想说,却又庆幸着暂时不必面对他。这种心情该怎么说才好呢?正要闭窗就寝,芭蕉丛轻微窸窣,朱诩一呆,阔绿的叶片悄然奉展,呈露出披着纱罩的董贤,欲言又止地遥望朱诩。

 朱诩竟说不出话来,从没有看过阿贤如此美丽。“今天…很失礼。”董贤幽幽一笑“宽信骂了我,请你…不要生气…也不要走。”“你怎么了?阿贤…”董贤摇了摇头,流萤围绕,那姿影有如鬼魅般凄雅“什么也别问,好吗?”

 “过来一点,我看不清楚你的样子。”“不必了,”董贤抬头,对朱诩一笑:“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我以为你忘记我了…”朱诩开口想说,被董贤明媚的笑容止住:“睡吧!明天就什么都好了。”董贤被轻纱笼罩的背影转入芭蕉丛中奔离,一闪而逝的光芒如电乍灭。

 朱诩来不及留他,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确信董贤有了些不同往昔之处,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在心底升出一股不祥。怀着疑惑与郁闷,迷迷糊糊睡去之刻,反覆梦见董贤哭泣的脸,像小时候被欺负了一样,哭着回来,问他又不说。

 那含泪的脸又变成如今的少年,仰看着自己,然后冷然背转身去,无情地离开,像不认识他了。

 自己想叫他,怎么用力也发不出声音,又气又急地使尽全力叫,阿贤、阿贤!声音仍只有自己听得到。次晨,淡淡苍灰的天空下,房舍园林内仆婢已开始料理家事,凉风徐来,阵阵晨雾使花木交隐为抹抹粉色。

 第一线晨曦投射之际,朱诩果然看见董贤含笑伫立院中,倾听董宽信说些家常琐事。“朱大哥!”董宽信大声招呼,董贤也看向他,爽朗的笑容中,雾气已散。

 拜见过董母以后,两人争着带朱诩到处去看,怎么也想不到有那么多话可以说,说都说不完似的,董宽信说董贤的事,董贤说朱诩的事,朱诩说家乡的事,园景楼阁也没留心看,只是又说又笑,停不下来。

 管家看不过去了,亲自端了茶进凉亭,边喃喃道:“没见过男人这么聒噪!”这句不好笑的牢骚,也使董贤笑倒在朱诩怀里,三人都像得了笑病似的。

 夜里挑灯共话,才逐渐问到一些旁的事,朱诩道:“路上看见中山国的贵族被斩,是怎么一回事?”董宽信也好奇地望向哥哥,董贤含糊地道:“那个呀?我不清楚,反正是巫蛊、谋反之类的…”

 “可是世人都知道冤枉,皇上难道不知?”听到“皇上”董贤一阵心悸,才前夜的事,身体的疼痛还没消。一瞬间,董贤竭力忍住鼻酸,不出现任何表情,脑中却空白一片,某种声音在喊:不能让人知道、不能让人知道!

 “连皇亲国戚的冤情,皇上都坐视,难怪沛郡的情况没人管,真是太昏庸了!”“皇上才即位不久啊!”董宽信替皇上辩道:“先帝在时,情况就不好了。

 哥在宫中轮职,也曾看过皇上辛苦地理政,宵旰勤劳呢!”“哦?”朱诩道:“那怎么会发生中山冤狱?”

 两人都看着董贤,董贤忙回过神来:“啊…那…我不太清楚,可能…另有内情吧?”“朱大哥,你刚才说沛怎么样了?”

 “对,不只是沛,现在水灾旱灾接二连三,郡守县令还加重赋税,谎报没有灾情,然后吞没官粮私卖!在公文上,郡县的收入增多了,其实都是榨出百姓的血写的!”

 董宽信愤慨地叫:“太没道理了!哥,不是可以上封事告发吗?这种事,一定要让皇上知道!”

 “我只是一个小侍郎,下大夫而已…”“难道不认识给事中、中常侍之类的大人吗?不是说有人透过他们,上书给皇上?再说,害死中山太后的张由,也只是小小谒者令,他可以上书,你为何不能上书?”董宽信还是义愤填膺。

 “对呀,阿贤,你如果看到沛现在的样子…”朱诩长叹了一口气。董贤绞扭着衣摆,道:“那种事…上书没有用的啦!我真的不行…”两人都突然间沉默下来,不只是朱诩,连董宽信都不能理解哥为什么如此推拖。

 董贤窘迫而坚决的表情底下,在想些什么?朱诩不由得有点心寒,沛,是董贤住了十年的第二故乡,他却听都不听详情,就一口回绝帮忙的事。

 难道…这是当官的要领?朱诩告诉自己不是那样,阿贤不会那么无情无义,以后总会明白原因的。强颜欢笑地岔开别的话题,虽然还是欢乐亲密,晚上三人还同榻而眠,挥之不去的阴翳,却悄然侵袭着、掩蔽着。

 ***每次散朝后,都会有一阵子不愉快。洪灾刚过,又奏报久旱不雨、疫病传染。户口混乱,使得赋税难以掌握,因此也不能眉目清楚地查出是否有地方官吏贪污渎职,或是盗匪虐民的处理问题。

 数代的因循,使这个烂摊子不可收拾,束手无策的时候,傅太后还不停地逼他先封赏外戚。这种强烈的权力欲,使刘欣又失望又愤怒,孝道、亲情双方面的制压,使他不至于和祖母正面冲突,彼此的不满,却随时会爆发。

 一进入未央宫,接驾的黄门、侍中们如往例迎上来,伴驾待命。刘欣迳自经廊道走向惯待的内殿书房,顺口道:“叫董侍郎来。”

 “回万岁,董侍郎身体不适,递条请假了。”侍郎们回答时,一面奇怪地互相看着,皇上会指定哪个人侍读,是从没有过的,而且还是叫那几乎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的人。

 距离那夜,都快有六、七天了,他请假?刘欣闷哼了一声,身体不适,这藉口也太诚实了。到底想藉避不见面来要求什么?我是皇帝,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说,你想要权力还是金钱?袖中的硬物压着刘欣的臂,取出那黑色漆盒,把玩片刻,随手放在柜上“传令下去,董侍郎一回宫,就到朕这儿来!”

 “是!”侍郎们慌忙回话,难道皇上知道了大家贬抑董贤、从不给他表现机会的事?一边私下叫人去通知董贤别再旷班了。上车之前,一再交待董宽信,这次入宫,不用一天就会返回,千万别放朱诩回去,至少要等等他。

 朱诩果然一趁董贤不在,就要拜别董母,董宽信一力阻拦:“朱大哥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去呢?是我们招待不周吗?”

 “不是的,而是…”朱诩讷然“家中还有双亲,总是不宜久游…”侍立在母亲身旁的董玲蹶着唇“您跋涉了至少三个月才到的,做客不到七天就要告辞,不是太仓促了吗?”

 “是呀,诩公子,容老身以人母的心情说话吧,”董母温柔地道,那肖似董贤的眼与唇,都年轻秀丽,毫无老态“既然放了儿子远行至此,没有一年半载是不会回去的,想必令尊令堂也会谅解。

 诩公子的一片孝心,太令人感动了。”再坚持下去,好像显得自己的父母不通人情。朱诩迟疑片刻,董宽信已拉着他:“朱大哥不走了,娘!”

 “我…”董母微笑道:“那太好了,等你哥回来,你们再到处玩玩。”被董宽信强拉出去,直到四下无人,宽信才认真地注视他:“是因为我哥的关系吧?”

 “什么?”朱诩一阵心虚,宽信难道看出来自己对阿贤…“最近大哥好奇怪,”董宽信道“不要说你不舒服,连我看了都难受!”

 “唔。”朱诩含糊回应。董宽信叹道:“大哥这两天话很少,昨天说他想辞官,问他为什么,他又不说,哥一定怎么了!”“哦?阿贤他…应该不会得罪官府…”“我看也不像。可是,这很难说。

 哥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了,爹已经…他一向要在宫中至少待五天,今天却说去去就回来,皇宫是什么地方?由得他一个下大夫去去就回来?”

 “这…”“这种节骨眼,朱大哥你能走吗?”朱诩沉声道:“嗯,不管阿贤有什么事,我们都要帮他。”但是,有些事是谁也帮不了的。

 董贤的手按紧心口,并不害怕,手却在发抖。随着内侍,穿过无数花园,一重重的殿门、走廊,像茫然穿梭于什么怪物体内,而逃避不了被消化的命运。

 我不害怕被吞噬,董贤沉稳地走着,也不害怕再看见皇上,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不说出来就没有人知道。那个漆盒不拿回来,事情是不算结束的,伤口,留在心里就够了…

 “万岁,董侍郎待命。”内侍禀报。刘欣斜倚在窗栏边,一卷屈赋已看了大半,流卷下来的锦缎裱轴在青榻上铺陈着柔绢的书法。头也不抬,拂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对叩拜见驾的董贤道:“平身。今晚再陪朕吧!”

 全部的人都一愣,董贤也震愕住了,居然…这么漫不在乎地说了出来,把他当成什么了?董贤羞愤得全身发抖,跪坐处有如针毡。鼓足了勇气回道:“启禀万岁,微臣不堪奉命,此乃禽兽之行!”

 大家更惊讶,刘欣也抬起了头,意外地看着这当众指责自己的人,他端正地跪坐在下首,芙蓉般的脸,在阳光下更晶莹得有种透明之感,比夜晚更豪华耀眼,那美色正毫不让步地与他的权势对峙。 “有意思,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