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次大家都在场,本来张由是很客气的人,在吃饭时,只不过打不中一只苍蝇,他就好像中邪了似的,眼神凶暴地摔杂陶碗陶盘,破口大骂,口气粗鲁低俗得不像是个官。

 后来其中一位较大胆的御医判断是狂易病,叫人按住他,在神门穴下了一针,才稍微止住。炙完了之后,张由也想不起刚刚的事了。难道这个足以毁掉一个封国的大案子,是一场狂易病发作的结果?

 这绝对不可能,张由也没有这种胆识。丁玄认为一定还有隐情,是谁安排告发,甚至那封奏章产生的原因,都必须再查。

 然而,就在一个多月后的深夜,书房内的毋将隆匆匆随仆人赶出来,前厅的阴暗烛光中,那喘息未定,脸色青白的人,赫然是丁玄。

 “怎么回事?丁…”丁玄颤抖地走上前一步,连站都站不稳似的,勉强开口发出不连贯的声音:“自…自尽了,夫人,和太后,都…还有,都死了…史立说,是我害的…”

 “慢慢说!”毋将隆大喝,抓住丁玄,丁玄一点力气也没有,整个人软倒了下去。外面的工役禀报说,丁玄骑来的马也奔跑太快太久而刚刚倒地暴毙。竟是一口气从中山国奔回京的,难怪会昏倒。

 毋将隆扶抱住丁玄,胸中也被一片凝重的黑暗所覆盖。昏迷的丁玄,一直发出可怕的呻吟,被鬼魅所缠一般,挣扎于梦魇。

 毋将隆不知所措地握紧丁玄冰冷的手,却帮不了他分毫。定县的通衢大街上,水泄不通,密压压的人群挤在一起,车马商旅都不得行进,卡挤在外围。

 几辆车轴互相撞碰的车歪歪倒倒,仆役马夫们争吵之声,震耳欲聋。“怎么回事?”一个青年下了马,张望着探头探脑的市民。“公子您是外地人吧?连这个都不知道呀?中山太后一家,全被处斩呢!”一位妇人殷勤地说。

 “太后被斩?”青年的剑眉微皱。“不,太后自杀了,省了受辱,您看,今天要问斩的是宜乡侯。唉!一代豪华呀!”

 妇人喃喃念着。老人接口道:“这位公子,您评评理,中山太后是何等方正刚毅,怎么会使巫蛊谋害当今天子及太后?先帝时,咱们中山太后还曾经以身挡熊,救了圣驾,这么英勇的女中豪杰,会阴人吗?”

 “根本是冤枉嘛!”另一个男人说道“冯太后的儿子若在,谋害天子,企图夺嫡,还有可能。而今中山王薨逝,剩下襁褓之子,太后再咒害天子,她图什么?”

 老妇人哽咽着:“可怜啊!金枝玉叶的冯夫人被拷打至死,连太后都自杀了,谁来主持公道?”青年握紧了马缰,中心恻然,道:“世人皆知冤枉,何以还问斩呢?”

 老人苦笑道:“天子脚下的案子,哪问冤不冤?”时辰已至,地方县令及政府派来负责的官员监斩,十几名皇亲国戚,立即在刀斧下身首异处。

 市民们静悄悄地看着,隐约的哭声起起落落。朱诩在人群之中,内心更凝重,宫廷幽深黑暗,那纯真的阿贤,能否平安无事?当初,董世伯来接阿贤回家,说要入宫当舍人,以为晋身之阶,自己就不放心,又没有立场劝阻,眼睁睁看着阿贤被带走…

 现在,多么想插翅飞往京中,和董贤相聚。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阿贤,当初说要娶你为妻,并不是玩笑。

 朱诩在客舍中,倚窗眺看这异乡的民情,孑然一身却不寂寞,昔日的回忆便够了。但是,若出现在你面前,我该说什么?继续隐瞒心情,还是表白?你…又会如何回答我?在禁军的引导下,司隶孙宝,解光直入司马门,一行人急急地往宫内面圣。

 “大人,属下…有要事在身哪…”一阵着急为难的声音,从对面宫殿的走廊传来。阴影下,傅迁拉着一个侍郎的手不放,硬要抱在怀中:“不必耽心,嘿嘿,没啥要紧的事,有我在,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不行,大人请自重…”侍郎怀中抱着几卷公文,拼命想挣开,都快哭了。“那我替你拿吧!”傅迁伸了另一手去拿公文,其实是趁机在侍郎身上乱摸,侍郎一急,猛然一巴掌打在傅迁脸上,解光暗自喝采。

 “混帐!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好你个董贤,我…”傅迁伸手,狠狠地也甩回董贤一巴掌。解光和孙宝互视一眼。“想为国捐躯,就去救吧!”“孙大人,您还不是进宫来告傅家的?”

 两人同声一叹,遂同时走了上前,傅迁一看有人,才放开手,董贤趁机逃走了。解光微笑道:“傅侍中,您的脸上有手的型状呢!”

 傅迁连忙按住脸,道:“侍::侍郎太没规矩了!哼!也不问问我是什么人…”解光闷哼了一声,冷笑道:“等您脸上有脚的型状,就知道您是什么人了。”

 “你!”傅迁脸色变了,拂袖道:“反了!我非禀报太后不可!只不过小小司隶,敢侮辱皇家!”看着傅迁气呼呼地离去,孙宝长叹一声:“不简单,畜牲扮人能扮得这么像。”

 不过,那名侍郎确实美得惊人,匆忙逃逸的身姿,翩若惊鸿。两人均暗想难怪傅迁大白天就按纳不住。

 看到美人,不管是男是女,就想按倒,这种贵族多如牛毛。由宋弘引见,孙宝及解光叩拜见驾。刘欣穿着平常的便服,命御医退下后,才道:“平身。听说方才前殿稍有骚动,是怎么回事?”

 “回万岁,只不过是傅侍中调戏美貌侍郎。”“又…”刘欣伤脑筋地按住额头。“司隶有何事要面禀?”刘欣问回正题,孙宝是紧急要求面圣,不知为了什么大事。

 “启奏圣上,是为了中山太后的巫蛊一案,其中冤情似海,乞陛下重审。”孙宝稳重地道。刘欣一怔:“中山太后的巫蛊案?朕不是命丁御史调查了吗?什么冤情?”孙宝迟疑片时,道:“原本调查此案者,御史大人所审结果,并无巫蛊之事,而是中郎谒者张由诬告。

 但后来太后降旨,命中谒者令史立接手此案,丁御史不得过问。”刘欣没想到自己派去的贵戚也作不得主,反而是傅太后叫去的一个小官算数,心下已有三分不快,道:“史立怎么审的?”

 “万岁明察,微臣敢不冒死陈情:史立在重牢中,严刑逼供,拷死了中山太后女弟冯习夫人,以及太后的弟妇冯君之,此外,死于重刑之下的中山国官吏贵戚,有数十人之多!”

 “皇亲国戚,史立敢私刑拷死,好大的胆子!”刘欣几乎不敢置信“纵有太后懿旨,此案非比寻常,小小中谒者令岂能生杀予夺?”

 “正是,丁御史曾据汉律坚持主审,却被警告:若不退出,史立可能会采取非常手段办理。后来…丁御史前往牢狱审问时,牢里的贵人们早已全部惨死,遍地血腥狼籍,丁御史连夜奔回京禀报,却被挡在宫门外,丞相府也不肯接见,才奔赴执金吾邸,说出真相。

 至今,坚不招供者无一幸存,孑余者屈打成招,冯太后在狱中自尽,而其余牵涉者,早已弃市。此案未经微臣复审,亦未报告,完全不经律令手续,加之以诬枉甚重,乞陛下明夺!”

 “为何不早面禀朕?人都死光了才来报告,有什么用!”刘欣气得心口痛,宋弘镇静地奉上汤药,道:“万岁保重。”刘欣喝下药,解光悄悄按了一下孙宝,代为回答:

 “启禀万岁,此案审讯过程,北宫有旨:一切便宜行事。因此判决下达有司时,早已行刑讫毕。孙司隶及微臣数次上书求见,却石沉大海,今日匆促得以扰乱圣上,不胜惶怖,情非得已,微臣伏罪。”

 北宫…再说下去,恐怕不利于傅太后的话会更多,对君臣都不好看。刘欣命孙宝、解光退下,越想越气。

 傅太后和中山太后,同为孝元帝的嫔妃,昔年争宠,而今夺嫡,新仇旧恨之下,即使要陷害冯太后,也不用如此狠毒,根本不把他这个皇帝当一回事!

 又置王法于何地?把亲戚拷打而死…这种事,一想起来就恶心,和吕后虐待戚夫人比起来,不遑多让。当天下午,傅太后由紫房复道驾临未央宫,刘欣依往例迎接太后入殿。

 太后问自己的病情,回答着时,三言两语,极不情愿,心中反覆交煎:要不要明言那件事?那是违法、残酷的大冤,说了出来,太后会难堪吧?眼前这虽严格却爱护自己的太后,怎么会做出和吕后一样残忍不仁的事?

 宋弘的通风报信之下,孙宝他们才得以瞒过太后耳目,入宫告状。可是现在宋弘一副漠不关心,像根本不在乎什么冤情,阉人的心理实在奇怪。

 刘欣硬着头皮,道:“太后,听说…中山国的巫蛊案…”“啊,欣儿知道了吗?”傅太后雍容华贵地微笑着,轻轻拂了一下雪白的貂领“真是大快人心,那个奸诈邪恶的女人,全家一个都不留,哈哈…”“巫蛊的事,听说…是空穴来风…”“听谁说的?”“总之,不是史立就对了!”“史立忠心不贰,公正无私,只有他知道全案真相,难道是丁玄跟你说了什么?”“并不是丁玄,太后为什么改派史立呢?”傅太后眉毛一扬:“丁玄办事不力,再放纵奸邪,后果不堪设想!你前一阵子虚弱不堪,就是着了道儿,现在不是好了吗?”

 “朕只是疲倦而已,和巫蛊有什么关系?中山太后没有理由谋害朕,而且遗下襁褓中的中山王,不是太可怜了吗?”

 刘欣越说越难过“真有谋弑,更应该正式交付司隶调察,怎么说也不能私下刑求。口供不招,打死一两个人也就算了,数十人丧生酷刑,这是屠杀啊!”“屠杀又怎么样?”傅太后居然还在笑。“太后!”刘欣几乎不敢相信。

 “只可惜冯老太婆太奸诈,先行自尽,哀家本想好好折磨她一番,方消我心头之恨!三十年,人一生能有几个三十年?三十年来,哀家等的就是这一天,他在先帝面前羞辱我,何等威风,还敢跟我争入主汉宫…欣儿,你怕什么?你是天子,没什么好怕的,如果中山国的人夺嫡成了,今天弃市的人就是我们了。”

 “太后…”刘欣踉跄倒退,那恶鬼般的女人,蛇蝎般的言语,不是慈祥的祖母,而是厉鬼。“不是处决中山太后就完了,还有更大的仇人,皇上,你知道是谁的。哈哈…冯老太婆的下场,他们可都看见了,所有跟冯家沾上关系的,都要辗转而死,方称我心!哪一个不识时务的人说是冤狱?哀家倒要看看谁有那么多个脑袋可以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