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罪重起来要砍头或充军的,连车夫都心惊胆跳,车中的声音还是如常温和,似乎不知道自己的危险处境:“那我回宫好了。”“不能擅闯禁闱,你听不懂吗?”“不能出去,也不能回去,请问大人我该怎么办呢?”

 车中人认真得近乎天真地问道。竟有此等白痴!当然是要押下大牢。卫士正要喝令,急促的脚步声赶来,气喘吁须吁地扬着一份证件,跑上前来:“等一等!这个…幸好…赶,上了…”

 侍郎的制服有点凌乱,玉佩都似乎要被太急的跑步所震碎,喘着气,停在车边,扶着车轼,边喘边把证件交给卫士:“失…失礼,他才刚,刚上任…这是证,件…”拍了拍胸口,拭去汗水。

 “谢谢你了,许郎官。”许恭仍拉着车轼不放,一脸邀功的笑容:“没什么,小小的举手之劳,何足道哉!”卫士验过,火光下那文件上的名字“董贤”二字,流映着璨丽的光芒,合上证件,无奈地递向车:“快走吧!下次不可了。”

 “晓得。”玉佩滑动,引发一阵悦耳的锵铛,车帘微掀处,那只晶莹的手,就像月辉揉聚而成,发出一抹漾动的幻美。

 火光掩映,阴影所轻拥的半面,翩然的微笑使焰芒失色。卫士呆呆地看着,接走文件,重新放下车帘上路。直到辊尘渐远,仍不敢肯定:那流转光泽的容貌,是人的容颜所能散发的吗?黑影中皎洁的肤色,宛如透明的、孤独的流星。

 董贤倚靠车厢,摇晃中,眼皮逐渐沉重,辘辘之声,单调地重覆着,转动着…阿贤!那呼唤如此熟悉,来自最深的心底,总在不设防的时候,扑攫胸口,紧揉着心一般,难以言喻的难受。阿贤!董贤一盹,揉了揉眼睛,默默望着帘外黯然的景色。为何又想起来了?不要想那些事情。托着腮颊,一点点细碎的闪光,在睫羽间奔窜。

 马蹄声踢踏,依稀的人声隐隐,流水溅溅,闭上眼睛,还隐约有足音玉佩响动…阿贤,不要走…董贤掀起纱帏,略整衣襟,仰首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不由得低下眼,硬着心摇头,疏隔地轻道这十年来太麻烦你们,我正想去向你辞行,不想你就来了。

 手被拉住,董贤微挣了一下,他不放,咬了咬唇,两人只是无语互望着。没有任何立场挽留他,可笑的是:最在乎他、最照顾他的,正是眼前这不能决定任何事的人。

 十年前被马车、褓母护送而来的,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一瞬间已是如此俊美的少年。当初哭哭啼啼地说爹不要我了,娘不要我了,而今却淡淡地说着告别的话。

 来去聚散,若原本轻描淡写,这切断肺腑的感受又如何是好?不能…留下来吗?朱诩艰难而口拙地问。

 抛下最好的朋友很困难,但已快要不记得面孔的父母,终于允许自己回去,十年来的不安、飘零之感,是那么令人恐惧,他没有勇气去面对没有家的未来。

 只是害怕,而自私地抛下朱诩,自己有一千个理由离开,有家自然要回,有父母自然要侍奉,官家子弟也到了补官上任的年龄了。留下来,要用什么藉口?就为了他对自己无怨无悔的好?这是于常识说不通的。

 人的情感,能抵挡多少现实?朱诩默默扳开董贤的手指,把一个精致小巧的黑色漆盒放在他的手心,不禁怔住了,漆器是大富大贵之家才用得起的奢侈品,他存了多久的钱才买下的?何况它这么漂亮,细细的金线交错成图,美得不真实。这才配得上你。朱诩努力微笑着说,我知道会有这一天,路上颠跛,如果头痛了,就用这药盒里的药揉一揉。

 不敢回应他,一开口就会哭的。手在发抖,脚也快站不稳了,想倒在他怀里,说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了!却更断然地上了车。回头看着他,车厢一震,移动的瞬间,那轮转压碾的是自己的心。我一定去找你!朱诩大叫,要等我啊!阿贤…董贤猛然惊醒!泪水已湿透了衣袖,记不得这是第几个自梦中哭醒的日子,朱诩的一切,比往昔更加清析,在回忆中,连许多生活中的小事也一件一件映现。

 并不刻意去想,自然而然地就记起他的笑容,开朗地唤着阿贤阿贤。董贤习惯性地轻触耳坠,泪痕未干,却不由得浅笑着,六岁那年,爱哭又孤僻、封闭的自己,有一天,被朱诩拉着手,硬拉到父母面前,大声宣布我要娶阿贤为妻!

 大人们呆了片刻,哄堂大笑,十岁已一表堂堂的朱诩,认真、气愤地又正式宣布了一遍,大人们笑得更厉害,东倒西歪,良久才有止住笑的老媪说诩少爷,你不知贤少爷是个男儿么?朱诩还不信,辩了半天。

 是什么时候起,才明白了男女之分,而认了命?听说,担任太子舍人是升官捷径,大官们忙不迭地把子弟送去当,可是,当官有什么好?像诩哥哥家一介布衣,不也很幸福?任御史的父亲每说起官场的种种,都只令他觉得无聊,学问很好的京房被逼死了、丞相翟方进被迫自杀了、淳于长垮台王莽才当上大司马…这就是官场!爹每天耳提面命就是当官当官,他实在没有把握,每个人都争着在太子面前出风头,那就去争吧!

 董贤能躲就躲,要是爹知道了自己连太子是圆是方都不知道,不被骂死才怪!这么混一天算一天,居然也被升迁为侍郎,是更有政治发展潜力之位,得以入御左右,据说连淳于长都曾以黄门郎之职出仕,竞争更激烈了。

 无竞争之心的自己,大约是同僚中最无威胁性的一个,大家才这么友善的吧?不过,混得如此夸张的人,居然能迁入宫中,令昔年的同任舍人们羡慕不已,皇上是根据什么封的官?怕是病昏头了。

 反正侍郎那么多,又不缺自己一个,只是诏书颁下的那一刻,合府欢腾的样子令他颇为尴尬,爹尤其第一次对他露出嘉许的微笑。

 每到轮职宫中,五天才一次休沐,在冷清的内苑,反而自在。事情都有人争着做,他只要整理整理文书,或抄抄公文,就没别的事了,落得悠闲。

 当初急切地想回家,而今,并不留恋什么。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伴随着这个问题的,是一片空白的感伤。

 下了马车,这幢黑暗中看不清轮廓的庞然大物,睨视着董贤皎洁的容貌。突出的檐角楼台,错落的枝桠,在沉重的天幕下割划挣扎着,发出一阵喑呜的低吟。董贤轻按着藏在怀中已有两、三年了的漆盒,走进屋中。

 ***未央宫的麒麟殿,在无数巨灯林立中,本身就宛若明炬,夹殿的走廊上,卫士的铠甲佩刀,反映着刺目的光芒,远远可以望见十二金人的承露盘,在假山馆阁掩映中,流动着光辉。

 到处的通道都来来去去着内侍、宫女,个个神色紧张地拿着桌灯、食具、锦衬等奔走。大宴即将开始,大司马王莽要亲自检察宴会的布置,王莽大人从小在宫中生长,虽然因新君临朝,王莽被迫收敛气焰,威望可还在的,他那峭刻得不近人情的作风,老一辈的宫侍至今仍会埋怨。

 急促的脚步声、命令声中,夹杂着乐伎们一两声断续的试音。先行队伍已经来了,司马府的官员在殿外排好队,内侍们也纷纷退到一旁站定,几个侍郎忙到殿门侍立。

 “当”地一响,一具小小的灯架上的环掉了下来,王莽也同时跨入了殿门门槛,吓得内侍不敢去捡,大家都屏住呼吸,恭恭敬敬地迎接大司马。

 那张枯槁的脸,有一种太过老成的严厉,全副的大司马制服下高瘦的身体,端正得像竹子一样,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地前行,一丝不苟得令董贤难受,如鲠在喉。

 那张脸上的皱纹,大概是竹简刻上去的,才会那么僵直。那灯环…宴请四宫太后的大典,出了这种破相,可不得了,尤其王莽以找碴闻名大内。王莽眼睛突然一亮,董贤忙以脚踩住灯环,不是看这里!幸好。

 “首座二席相并,依何制而为之?”“禀、禀大司马公,二席是太皇太后与恭太后之席。”内者令忙答。王莽的红色眼睛更红了,沉下声道:“恭太后,乃定陶之太后,朝廷之属国也,何以侵凌国母之尊?”

 “二位太后皆历事三朝,而且已尊恭太后为皇太后,所以皇上特别降了旨意,要…”“大谬!国母在而贰之,闻所未闻。小子乱法,不可忍也,速速撤了下去!”

 内者令冒着冷汗,不得不含糊地指挥着内侍,辛苦战兢地搬下那青色座席,在王莽及大司马府官员的监视下,傅太后的位置与赵飞燕、丁姬同列。

 怒目注视的王莽,眼中有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伤。瘦削嶙峋的身体,正因强烈的正义感而激动地颤抖着。

 在顺畅的音乐、肃穆而没有任何差错的进退下,侍宴的臣子、三位太后以及皇后都就位了,刘欣也入了席,互相背诵般地说着场面话,不时以恭敬凛然的沉默等候着。

 傅太后的席次上,空无一人,没有一个北宫的侍者。刘欣自制的从容中,焦急地偷偷看了太皇太后王政君好几次,王政君的脸色一直那么温和愉快,温和得像一团面粉。

 连赵飞燕、丁姬都笑不出来了。才十五岁的皇后沉静地放在腿上的双手,轻轻地发抖,整个人好像一碰就会碎掉。

 时刻已至,刘欣硬着头皮宣布奏乐。开始敬酒进肴时,不禁又恼恨又羞愧,到底是谁坏了自己的苦心?强颜欢笑地向王莽敬酒,牙却痒痒的。

 特别把四宫太后都请来,就是想联络感情、互相协调一些不能在朝廷协调的事,这是刘欣即位后,为了朝廷畸形的势力分裂,想出来的缓冲之策,这样勾心斗角毫无意义!

 否则闲闲没事举行什么宴会?还要忍受讨厌的音乐。为了说服四位太后出席,事前花了一番可观的准备功夫,好不容易王政君才答应“亲自”

 来,赵飞燕忍着亡夫丧妹之恸,丁姬抱病而来,傅太后更是事先要求不能比“老媪”位卑,这下子全毁了!事后,傅太后整整半个月拒绝踏进未央宫一步。

 刘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傅姓、王姓的争斗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批准了王莽的辞呈,还得小心翼翼地衡量,顺应民心地优待解职的王莽,赏赐车金人力采邑。王家迟早要砍的砍赶的赶,傅太后至少该忍一时啊!

 “把哀家这帝太太后的封号,看作什么了?”傅太后声色俱厉“太皇太后才算是吗?皇上就也封哀家个太皇太后,看那个匹夫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