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轻轻的耳语,使刘欣微睁开迷蒙的眼,所有的人依然木偶般垂首敛容,白纱也寂然不动。

 香炉轻烟袅袅地盘旋,绕升。混乱的一整天,刘欣任凭摆布,谁来谁去,他也说不上来。刘欣抬袖,偷偷打了个呵欠。寂静的侧堂,皇太后和皇后的动静无从得知。

 只有殿外的林梢,在风中沉吟。夜似乎停止了流转。这种平静,对刘欣而言,却并不难熬,反而有种熟悉的安然。

 长久以来,每当他告诉别人自己记得三岁时守父灵的情景,都会换来不信任的笑容。那是真的。冰凉地坐在地上,抬头看见巨大的白灯笼上烙印般的“定陶”篆文摇晃着。好多个定陶在摇动、旋转,眼一花,竟“乓”地往后仰倒,侍女、褓母们惊叫着忙抱起号啕大哭的小王爷。为了他跌撞的事,好多侍女被处罚、鞭打,定陶王刘恭早逝,三岁的刘欣是独嗣,损伤不起了。

 好好地坐着竟也会跌倒,似乎应了相者所说的至尊至显,多祸多殃。父王的丧礼后,刘欣就只记得周遭的环境暗了下来,衣柜、床褥,都和自己一样,终日浸在幽暗而不见天日的房间中。

 后来才想起来,这是祖母的房间,浓浓的药味,已成了房间的颜色,使全部的家俱透出一种根深蒂固的谐调之感。

 祖母以不信赖宫女为由,硬把他从生母那里抱来,亲自抚养。每个月,生母丁姬只能藉拜见太后时,幸运地见到儿子几眼,多少端视祖母的情绪而定。

 至于让刘欣去丁姬那儿,或仅只私自离开祖母的宫殿,都是严格禁止的。因此,对于毫无印象的亡父,与极少谋面的母亲,刘欣完全说不上来有何感觉,双亲只是一种身份而已。

 祖母傅太后,才是与他有紧密关连的人。祖母时常指着美丽的漆镜台,或沉厚古朴的犀角药臼之类,告诉他这是孝元皇帝御赐,或赏赐的前因如何如何。

 不管祖母说了多久,重覆了多少遍,刘欣都静静倾听,仰望着祖母,陪她沉溺在长安的幻影余辉中。随着年龄渐长,父王姬妾、侍从们都说自己和父王长得越来越像,连动作、神态,都如出一辙。

 祖母时常久久注视着他,刘欣也习惯静静地像一尊塑像一般,让祖母端详。明显地感觉着:太后不是在看着自己,而是透过自己,看着英年早逝的父王。

 不管做什么事,傅太后都会说道你父王如何,你父王如何,刘欣也必须尽量地模仿那毫无印象的亡父,众人传说中的父王,似乎在默默死去的自己的躯体中活了下来。

 某个午后,内侍匆匆忙忙进来传达消息,说是丁姬垂危。傅太后考虑片刻,才命贴身老婢去唤刘欣来,亲自为他系上帽缨,让严装盛服的刘欣去见丁姬。

 刘欣还记得,内侍们唱禀着王爷驾到,宫殿内混乱、骚动不已的情状,迎接的宫女甚至有点喘息不定及惊惶。

 被引导到陌生的内殿,刘欣才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房间陈设,感觉上刺目而粗野,习惯了京城品味的刘欣,虽不能清楚地指出风格,却被一股强烈的感受左右着。

 披覆的纱帐下,那垂散着长发,头上包缠着绢布的憔悴妇人强打起精神,含笑迎接他,泪光在眼眶里颤着,又像一层黏稠的翳光般不洁不净,老滴不下来。

 勉强伸出手去让那妇人握住,妇人冰湿的手无力而卑怯地捧着他的双手,反覆地只说好思念王爷啊。

 刘欣却怀疑她就是丁姬吗?拜见太后的先王妃妾之中,刘欣曾特别记住母亲丁姬是哪一个,虽然忘了上次见面的情景,大致的印象里,却没有这张苍白之中,畏怯得有某种诡异热烈的脸。

 沉默寡言的他,连自己都讶异地,自然而然开了口,温柔地劝娘亲服药养病,儿当侍汤药云云。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的同时,其实已想回祖母那儿去,当然他也没有真的亲侍汤药,那是宫女内侍的职责,太后找来的师傅们正精心教养王爷诗书,这才是定陶国最重要而不能耽误的事。

 幸而不久,丁姬的病势有了起色,傅太后偶尔也命刘欣代自己去探问。行动上获得了较大自由的他,每回还是时间一到,就按时回祖母那儿去,一点也不肯久留。宫女们都觉得:王爷与娘亲团聚,是太后给他的某种义务,他才来的。

 京城的诏书下达,召他前往京师,谒见圣上时,他举止合宜地焚香受诏,按步就班地,依照早已熟悉的步骤安排着一切,十七岁的刘欣,在侍者的扶持中,坐进宽敞轻煖的舆轿,动身赴京,没有多回头看定陶国一眼。

 细致的一片雪花,飘入车内,刘欣注视着那精巧透明的结晶瞬间消隐于衣袖上。自己,正如这薄雪,不知将消逝何方。刘欣轻咳着,以袖掩口,长路迢迢,到那一样冷,一样暗的宫殿去,就像当年父王一样。

 然而,要以什么样的身份面对皇上呢?刘欣竟彷佛回忆出十几年前,皇上和恭王在司马门前执手涕泣而别的场面…刘欣一惊,回过神来。

 来到长安,在朝会大典之前的私下面圣时,那股神秘的不安瞬间消失无踪了。皇上只是一个素未谋面过的伯父而已,除了气宇端庄之外,一点也不特别。

 皇上问了一些封国的事,祭祀的情况,还和刘欣谈了一点诗,刘欣都正规而敏捷地回答着。退下之前,皇上才命刘欣上阶,略显瘦削的脸上,浮现一丝他说不上来的感觉。长得真像,皇上喃喃说道。

 刘欣心中一冷,漠然不语。此后就是亲侍汤药的日子,以恭王子的身份出入禁宫,晨昏定省。侍读与伴驾之外,宫里几乎夜夜笙歌,这是刘欣最头痛的事。宫宴的群臣纷杂,妃妾川流中,要端庄地维持仪态,辛苦万分。

 有时整晚箫鼓不歇,吵得刘欣头昏,皇上却乐在其中,与臣妾们笑谈不止,饮酒无度。刘欣忍不住向祖母诉苦,傅太后按着他的肩头,慎重地说道欣儿,你也知道你父王贤能敏慧,先帝本欲立你父王为太子,碍于群小,你父王才被贬出定陶。

 一切你都要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将来该怎么做,好好想着吧!经过傅太后这一番提示,刘欣不由得对皇上生出一股轻蔑,看着宫中府中的人事,逐渐在心中出现评论。

 他知道皇上并不信任当今第一权臣的大司马曲阳侯王根,王根患病免职后,竟仍操持国政,而且安排起自己的接任人选来了,根本不考虑皇帝的意思。

 这种荒唐的政治,也非毫无缘由。王根是皇太后的侄子,而皇太后一家,在朝中几乎占尽了三公九卿之位,王氏为侯者九人,为大司马者五人,权贵萃于一门,外戚之盛,除了汉初的吕后之外,无可比伦。

 刘欣有时感到不解,堂堂天子,没有政权,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天下笑的?如果皇帝是自己…皇上对这种局面似乎毫无意见,每天都很愉快似的。直到某次退朝之后,一向平和的脸孔出现沉重之色,侍从在旁的刘欣正感困惑,内侍上殿禀报侍中王莽求见。

 皇上更加不悦,低声说道还没完没了么?但也下令召见了王莽。王莽严肃恭谨地入殿,跪拜之后便说了一通亲贤臣、远小人的道理。皇上不耐烦地问富平侯是小人,所以就不能入京祭拜父母吧?这种道理,朕倒是闻所未闻!

 王莽一怔,回禀道不是的,而是…够了,皇上冷笑道,朕会给太后一个交代,你回去告诉太后,说朕不许富平侯张放进京便是了。如此幸甚。王莽谢恩退下之后,皇上静静地坐在榻中,一语不发,竟好像忘了刘欣还在旁边。

 那几天皇上都郁郁不欢,若有所思。数日后,侍驾批奏之际,内侍匆匆上殿,呈上一封密奏,皇上一见封印,忙亲自取了拆阅,拿着锦帛的手激动得发抖。

 亲启密奏上的封印是天水属国都尉印,也就是富平侯张放。以前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竟能影响万岁忧喜,到底是何来历?不但被皇太后严厉禁止进京,连那封密奏,看样子也是瞒着人呈上的。

 富平侯后来又上了几封密奏,皇上不再回覆,只是每次都因此心情沉郁了几日。有一次才对那名较受亲信的侍中说道,富平侯又算什么?朕驾崩的话,众人在意的只是权力转移罢了!

 初次看见皇上不轻易显露的寂寞,刘欣的轻蔑化为同情。皇上的身体越来越差,不能再拖延立储的事了。

 皇太后与王家的人属意中山王刘兴,联合廷尉孔光等人上书拥护,但刘兴是个白痴,王家的居心未免暴露得太过明显,皇上终于不顾一切地正式宣布:册封刘欣为太子。刘欣依礼上书推辞,皇上只在上面批个“闻”

 字,不多说什么。后来又下诏立楚王之孙为定陶王,以维持刘恭的香火。刘欣入宫拜谢时,万岁居然出现怒容,问道拜谢什么?刘欣愕然。皇上道你已入继为朕子,恭王与你的血缘便已断,你熟读诗书,这祖宗的大礼反而糊涂了吗?

 臣材质不足以假东宫…刘欣的推辞被皇上打断,皇上握住刘欣的手,叹道欣儿,恭王与朕,曾经有夺嫡的旧事,朕…

 皇上停顿了一下,像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落寞地一笑,续道你就像是朕与恭王共同的子嗣,朕早就决定由你继承皇位,你聪明能干,一定能造福万姓。刘欣不敢说什么,皇上闷闷地微笑道你好自为之吧!便挥手命他下去。

 皇上以四十六岁壮龄驾崩,皇太后立刻整肃赵飞燕皇后姐妹,左将军孔光立刻拜为丞相,刘欣静静在看着,原来真的没有一个人会为皇上的英年早逝伤心。

 刘欣阵阵心寒,自己呢?接续了死者的身份,由亲王变成天子,又代表什么?退居偏殿为皇上守灵,偶尔,梦回惊醒之际,张望四壁,心底壅塞着苦涩的茫然。天水终于遣使节进京了。刘欣不便以守丧身份召见使节,一切都由大司马王莽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