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最是阴雨不断。

陈词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只看见一片触目的白色,往哪里看都是白的,干净到没几分生气。

他运气好,并没有伤到内脏,醒的也及时。

伤口处用了药,这时候一点也不疼,不去碰的话甚至连自己也意识不到那里被玻璃碎片划了一道口子。

陈词垂了眼眸,无神地愣了一会。

他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从那扇门后跑出来时的情形,记得沾了满手的鲜血淋漓,可是却记不清他是怎么进的医院。

加起来也不过才一个下午的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昏迷的。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的,他将视线移过去,便看见窗台上的一只瓷花瓶。

花瓶里放了一朵粉玫瑰。

好像……是有人说要送自己玫瑰来着。

可那人叫什么名字他都不知道。

他勾起唇角,轻轻地笑了一下。

警察是没一会儿就进来了的,问了几个问题,得到了答案便出了去。临走之前却有一个看起来入职不久的小警察又偷着溜了回来,像对弟弟一样的摸了一下他的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小心说:“请你吃糖,要加油呀!”

护士姐姐给他换药的时候,眼眉都一起蹙了起来,咬着下唇低声咒骂了一句。

陈词有些惊讶,抬了眼眸看过去。

他见惯了人情冷暖,也见惯了黑暗丛生。没想到在这一间病房里,接连看见了不曾见过的温情。

他微愣了愣,护士似乎觉出自己失态,平复过心情之后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我问过医生了,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能出院,伤口有些深,这段时间你就好好躺着休养。”

陈词并不清楚该怎么处理人情世故,只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该点点头,然后道一声谢。

他不常笑,可一双桃花眼眸里却是天生带了笑意的,温柔多情,藏着散不去的甜。

所以他一声谢谢之后,便看见护士耳廓发了红。

她眼神躲闪开,瞥见床头柜上那颗糖,当即扳起了脸,“这谁给你的,刚刚那些警察吗?胡闹!”

说着她就上手拿过那颗糖,“你现在不能吃糖,我没收……”

话没说完,她看见病床上少年苍白着脸,眼睛却落在自己手心那颗糖上。

看不出来多么想吃的样子,却是实实在在的泛着光。

喉咙里有涩意,她说不下去。

僵持好一阵之后,她瞥见床上少年弯了弯唇,一双眸子亮晶晶地看向自己,又轻又软地问了一句:“我不吃,我就留着……可以吗,姐姐?”

伤的到底是重了些,被人狼狈地背进医院的时候,这孩子身上就没有一处没沾上红。

一眼望过去触目惊心,脖子无力地向一边歪过去。他太纤细了,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断了脖子咽了气儿一般……

只是这时,满目纯净的白中,他脸上都没几分血色,手上插了吊针,近乎祈求一般地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只会让人心疼。

心疼着心疼着,便不忍心拒绝他的每一条请求。

护士小姐姐犹豫好半天,抬起手,慢慢地将糖递了过去,“那说好了哦,不准偷偷吃糖。”

“嗯!”少年弯起眼眉,扬了一个笑,手心紧紧地攥住一颗糖,像是攥住了什么人间珍宝。

……

推开门出来的时候,小护士看见坐在门外长椅上的人,微闭着眼不知道是不是在睡觉。

她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你同学醒了,不进去看看吗?”

顾言睁开眼睛,眼里是未散下去的狠厉和死寂。茫然好半晌他才将其中浓墨卷下,站起身来笑着说了句谢谢。

这少年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出落得一身贵气,要比她高上许多,温温润润地站那站着,如果忽略掉他一身的血迹,估计连自己都会入迷。

先前他背病房里那位少年过来的时候,就算知道是后者受了伤,但这人满身的血还是让人吓了一跳。

再三问过确定他没有受伤之后,她才放心进了急诊室。

只是这时候出来,瞥见少年略显苍白的嘴唇,她还是犯了职业病,轻蹙起眉头问道:“你真的没伤着吗?”

顾言正将视线从半开的门缝里落进去,闻言微怔着侧过头看向护士小姐姐,笑道:“没有。”转而便问:“他现在怎么样?”

护士狐疑地打量了他两眼,并没有看出来皮外伤,便松下一口气,道:“还行,起来也没喊一声疼,就是……”她笑了笑,带着宠溺地说道:“就是找我要糖的时候有些过分了。”

“过分?”顾言不解。

“嗯。”她点头,“撒娇得有些过分了。”

那样一双好看的眼睛带着祈求和盼望地看向自己,反正她是遭不住。

不仅愿意把那颗糖给他,甚至还想再去瞒着医生偷偷塞给他一箩筐,只要这孩子能开心就好。

……

医院里很忙,小姐姐并没有多待就走了,顾言却在原地怔愣好半晌。

撒娇?

他原本以为,陈词醒过来的时候该是满目死寂的,所以就算冒着风雨,他还是去取了那束玫瑰。

沾染上雨水和血水,早就破败得看不出花的样子,他却在其间找出了最完整最干净的一朵,细心地插在窗台瓷瓶里,只盼着那人一醒来看见一朵花,心情能好些。

他说过自己喜欢那花的。

惴惴不安又满腔心疼里夹着愤怒,顾言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病房外坐了多久。

久到甚至跟过来查案的民警聊了起来。在他们进病房前,顾言掏了掏口袋,唤住最小的一位民警,“哥哥……”

当时其实都忘了受伤刚醒的人怎么能乱吃东西,只是想着,小美人刚醒,一定会疼。

满身的伤疤,他看着都觉得疼,真切地落在身上,陈词该怎么受着?

于是便想不下去,一想心都在抽疼,所以他递过去一块糖,托人带进去。

给你一块糖,甜甜的,不要哭好不好……

杨越赶到病房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垃圾桶里一束败了的花,之后便看见顾言站在病房门前,要进又不敢进的模样。

他走过去,“不进去吗?”

顾言怔了怔,侧过头看见是他,“不了,问你件事。”

杨越一脸问号,便听见顾言冷了声音问:“家暴和故意伤害罪,最重能判成什么样?”

杨越皱了眉头,“你想干嘛?”

他来的路上大概听了些,这时候却只想知道顾言在想些什么,又想做什么。

可是话问出口,他却听见顾言说:“我想让他死。”

声音清清浅浅的,听不出几分真假,杨越噤了声。

他鲜少见到顾大公子这副模样,狠绝冷厉,比他更像是不良。

半晌,他听见顾言笑了一下,“可是不能,他是傻逼我不是。你回去帮我问一下叔叔,就说我请他出面帮忙打场官司。”

少年带着一身血迹,站在背着光的地方,明明说出的话里都裹着寒冰,可是眼神却温柔得像是暖阳。

杨越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瞥见病床上坐着一个少年。

少年面色苍白,唇角轻轻扬起,头偏了一个角度,似乎在看窗的位置。

他看不见那边有什么,但是却下意识觉得,这幅场景是能入画的。

用铅笔细细描摹出一副素描,拿一张玻璃相框,精心地裱起来放在房间里的那种。

他侧过头,看向顾言,第一次懂了为什么能有人可以不厌其烦地给一个人画一整年的画。

这人,天生就是能入画、该被藏起来的。

他滚了下喉咙,“好。”

走的时候他不小心低头,瞥见顾言手心大片大片的红肿。杨越愣了一下,抓起来看,便看见其上又细又密的刺。

“……”

“你这怎么弄的?”

顾言似乎才发现手伤了,他看了一眼,视线落到垃圾桶上,那里是一束散落的玫瑰。

他收回视线,轻声道:“没事。”

陈词听见门外声音,偏过头去看,却随着动作从身上掉下来一张纸条。

他不敢弯腰,用力去探也只能看见上面似乎写了两个字,很像是谁的名字。

但他不认识。

后来过了很多年,火光洒在河面上,有船只载着游人从威尼斯的夜色里走过。

顾言从应酬场出来,一扭头看见一个人。

轻阖着眼,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于是心脏便猛然一跳,手心发着热意和疼,他跟上去,伴他走了一路,然后对上小美人睁开的眼睛。

想说什么他也说不清,大概想问一句别来无恙?

可那些过去带了伤疤,刀刀刻在身上,他又不想他忆起。

所以便噤了声,陈老师却在夜幕下,微挑了眉问了他一句做吗……

一瞬间所有暗地里的期盼和欲念全都落了地,顺着水流进了心脏深处。

奔赴一场虚妄,隔着刺握住一个人。

顾言知道陈词忘了自己,也不多么难过,只是在影院看见这人愣愣地站在人群中间,和众人看过一场自己演的电影之后,便忍不住多了些渴求。

渴求他记住自己。

所以顾言一步步朝他走近,笑着借他一只手心,在手心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人说十指连心,那么陈老师,我把自己写给你看,你还会忘记吗?